郎君酒(回收茅台酒上门)

图图资源公众号引导关注.jpg
以上资料,免费领取,领取地址:https://vip.f6sj.com

裴潜将我忘了,只因娶亲前夜醉酒后跌了一跤,就将自己的要娶新妇的事儿给忘了,我是信还是不信呢?

我自是感恩戴德地信了。他既忘了我,我嫁他的事便一笔勾销了。

我收拾了钱财嫁妆,博陵是归不得了,暂且在河东安了家。

若不是我阿父死得早,我怕连裴家的门都摸不着。

我阿父嗑药裸奔而亡,旁人都夸他风流不羁,真名士也!

本是崔氏旁支庶出,死了不几日,竟成了崔氏荣耀。

一时间我同几个姐妹的身价水涨船高,各大世家纷纷求娶,阿母连假哭都忘了,日日兴高采烈,迎来送往。

这世道疯魔,人亦疯魔了。

阿母千挑万选,给我选了河东裴氏家的二郎裴潜。

世人皆传他潇洒飘逸,狂放不羁,乃大魏第一风流人物。

我便想起了阿父,甩着白花花的一身肉狂奔的样子。

我对所谓名士深恶痛绝。

不想他亦是要改名换姓也不愿娶我,如此甚好。

郎君酒(回收茅台酒上门)

1

裴家大郎亲来同阿叔谈的,待谈完走了,我遣了阿桃去打听。

不一时她便回了,本就生了一张满月脸,小鼻子小眼睛的,此时更是皱做了一团,眼睛都寻不见了。

「说是将婚期往后延一延。」阿桃还比我小三岁,过了年才满十三,我要嫁人,阿母用半袋麦将她换了回来充做婢子。

她家孩儿多,养不住,便将她卖了。

午时阿叔来寻我,他同我阿父并非一母所生,只是我阿父一死,家里声名鹊起,他待我们才亲近起来。

我嫁人时他便来送嫁,他同我阿父不大像,黑瘦,脸颊无肉,唇又薄,眼窝又深,眼珠颜色浅,头发褐色还微卷,他阿母该是个胡人,虽我从未见过。

五娘,此事亦怪不了裴家,裴家二郎跌坏了脑子,一时间将成亲的事儿给忘了,待过些时日,想起来便好了。裴家并未曾说过不娶的话,只是让我们多等几日,明日阿叔便带你先返家,你看可好?」

阿叔话虽说得委婉,但我不傻,约莫听明白了几分。

裴家还认,可裴潜不认这亲事了。

若是要嫁他,就得等他好了再说。

可他好不好得了,何时能好,都是说不准的事儿。

如此我想他便别好了吧!

以我阿母脾气,定然是不会让我等着裴潜好的,毕竟何时好都说不准,如今崔家正是水涨船高之时,我若归了家,她便会立时将我嫁于旁人,只要求娶的人比裴潜身份更高些。

「阿叔,且允了我在安邑待些时日吧!此时我若立时归了家,阿母定要将我嫁入旁家,到时旁人定要说我们家背信弃义的,叫家中其余姐妹如何自处?」

「我便在此等一等,裴二郎说不定就好了呢?送嫁路途如此遥远,再走一遭太难了。」

「时世混乱,我待在安邑,裴家自不会不管的,如此还更安稳些,待裴二郎好了,只要他还认这门亲,我便立时同他成了亲,他若不认,裴家自有说法,到时我归家再嫁,旁人亦无话可说。」

阿母不是坏人,我阿父只负责纳美人,生孩儿,至于孩儿们吃什么喝什么,如何长大,要不要识字读书,皆是阿母一人操持着。

家里孩儿十几个,阿父一文钱不赚,还日日拿钱出去嗑药喝酒请客,家里靠着城西的几百亩田地过活。

阿母过得苦,我不是她亲生,她却怜我生母早亡,教我养我,我感恩戴德。

2

她势利些,追逐权势钱财,并无错处。

可我自跟着阿翁读了些书,想法便不一样了,人的归处若只有一样,自是要过得畅快开怀些。

有朝一日就算死了也不亏。

阿叔凝神想了想,点头应了。第二日,他便归了博陵,走之前还亲自去了一趟裴家,回来后才放心地将我同阿桃留下了。

我同阿桃将嫁妆收拾了,是些布匹料子,钱虽满满一箱,可拿出去几斗粮都买不到,粮食价高,钱自是不值钱的。

我将一对金镯子翻出来,看着粗,拿在手里掂量却并不重,约莫空心的。

可这依旧是我身边最值钱的东西了,定然要贴身收好,待到急用时再拿出来。

不知裴家当日备的彩礼是什么,总之我的嫁妆定然是不能比的。家中姐妹众多,且年岁相差无几,阿母能备出这样一副嫁妆已是不易,我若是真这样嫁进裴家,他家虽不会多说什么,可心底自然是瞧不起我的。

裴氏家族公侯一门,冠裳不绝,名声显赫。

听闻裴潜亦是这一代中的佼佼者,裴家娶我,能图什么?

约莫只图个名声。只是那名声,是用一条我以为死得极不光彩的命换来的。

嫁娶和离,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儿,裴潜娶了我,亦还能娶旁人的。

我只想求个清净日子,家中阿母与小娘子们日日斗法,花样层出不穷,为的却是我阿父那样一个人,我真真是想不明白的。

如此日子便要我同阿桃过了,屋子是崔家本家听闻我要嫁裴潜时给的,此时住着,亦没人赶我走。

门外有两个壮汉守着,面生得很,该是裴家派来的。阿叔走前去商议的,约莫就是要护我周全的事儿吧?

院里并不缺什么,只是粮食仅一点点,吃不了几日,菜也没一根。

恰是春日,河东同博陵不大一样,风更大更多些。

我同阿桃买了些菜同粮食,又买了菜籽,坐吃山空不是长久之计,就那点钱,不日就要花完的。

种菜什么的我熟,阿母不养闲人。

我针线不大好,我阿翁就住在城外,他种了半亩菜,我跟着阿翁学的。

要说真正的风雅自在,我只认我阿翁,他年轻时游历山河,见识自是不凡的,又阅书众多,只是不愿入仕。

我阿翁说了,入仕了的人,已然不算一个纯粹的人了。

他可以读书写字,饮酒作诗,亦能下田种地,他说一个人的好坏不能以出身论。

我认同阿翁所言,只是这世道不认。

如我这样的出身,能嫁什么样的人,定然先是要门当户对的,其次若是男方门第更高些,嫁去做小娘子的也比比皆是。

世家联姻,同情感无关,男女在一起,多是为了让家族之间的联系更紧密些。

自出生起,这些便是我无法逃离的,可我不服。

即便最终不能挣脱,我也要试一试的。

3

裴潜来时我并不知那就是他。

这日细雨微风,我同阿桃在墙角翻土。

土壤湿润,翻起来并不吃力,只是我的鞋子和裤脚都是泥,头发贴在额上,约莫是有些狼狈的吧!

有人掀开了门,门有些老旧,发出了让人磨牙的声响,我想待下晌得了闲,我定然要将这门给拆了修一修的。

我抬头看着进门的人,两个郎君,皆挺拔卓越,两人皆着一件飘逸白衫,一人领口系得紧,一人却微微露出胸口。

是春日没错,可这样穿真的不冷么?为了做个所谓的风流名士,真是什么也不顾了呀!

我惊讶地瞧着他们,他们也略显惊讶地瞧着我,只是他们比我克制些,所有的情绪只是一瞬就收起来了。

我整了整身上的蓝布短衣,将锄具交给了阿桃,走过去同他二人行礼。

衣领敞开着的郎君年纪更轻些,约莫十七八岁,有神仙之姿,玉山之美,双目如点漆,此时正嘴角含笑地望着我。

衣领系紧的郎君不如另一个生得好,剑眉薄唇,看着就是薄情之人,一双凤眼冷冷淡淡,肤色又太过细白,不知为何瞧着瞧着便生出了凄清的味道来。

我猜定然是裴家的人,至少有一人该是,不然也进不得这院子的。

我过往也见过许多好看的郎君,如我本家的五郎,就是个芝兰玉树的人物,听闻裴潜乃河东第一风流人物,莫非这袒着胸口的神仙般郎君便是了?

「你便是那崔家五娘?」那袒胸的郎君先开了口,声音清朗悦耳。

「正是,不知郎君是?」

「河东裴家二郎裴潜!这是我的好友袁家七郎,袁慎。」他眯眼看了看身边冷着脸的袁慎,不知所谓地笑了笑,又看着我。

原来真是裴潜啊!

袁家虽不如裴家,却也是世家大族,传闻袁家儿郎皆生桃花眼,且风流薄情,只是袁慎不是,他又是这般冷淡模样,不知招不招女郎喜欢。

「看来裴郎君如今是大好了,不知今日来所为何事?」不都将我给忘了吗?不会睡了一觉忽又想起来了吧?

我瞅着他袒露在外的白皙胸膛,即便他生得神仙模样,实欢喜不起来。

「摔了一跤将许多事都忘了,家人都说我要娶崔氏的五娘,自是要来瞧瞧的。」他挑眉一笑,约莫自以为极招人吧?我忍着立刻要掉下来的鸡皮疙瘩。

「不知郎君瞧得如何呢?」

「同我想象中不大一样。」裴潜用手摸着光滑的下巴说道,约莫还想找些更妥帖的说法。

我耐心地等着他的下文,他既自己来了,定然是没说通家里人将这门亲事退了,此时来,约莫是要从我身上下手的。

我心里有了底,就不太慌张了。

「崔家的待客之道便是如此么?甜浆也不请一碗?」

不想那袁慎将院子看了一遍,又看着我,他脸上表情并不多,声音极好听,微微低沉,有些惑人。

我能看出他说这话时的认真,不是挑事儿,是真的觉得我家的待客之道不大行。

本想快点打发他们走的,如今看是不能了。

4

院子就这么大,屋子也小,忽来了两个郎君,便显得越发局促了。

我请他二人在堂屋坐了,让阿桃寻了果子来,她瞅了我半天,小眼睛眨巴眨巴,我忽想起来家里并没有果子,甜浆就更不要提了。

我换了件干净的衣裙,洗了脚上的泥巴,寻了双木屐穿上,去厨房搜寻了一番,什么也没有,连热水都得现烧。

我在檐下架了小火炉,坐着温酒,雨慢慢大了,却并不冷。

「家里无浆,我温杯酒给两位郎君喝吧!酒也是阿叔在时买的,是春日醉,还算应景,二位郎君莫要嫌弃才好。」

我转头看他们,两人盘腿坐着,说了几句闲话,关于墙上的一幅字。

「有酒便更好了,五娘可否告知墙上的字是何人写的?也不曾落款。」

「随心而为」,就这四个字,是我写的草书

闲来无事,随便写就。

我阿翁极爱书法,家里不论郎君还是女娘皆跟着学过,我写得不是顶好的,亦不是最差的。

「写得一般,笔力不足,连绵之势虽已成,但略显生涩些,还需多多练习才是。」

袁慎评道,他做什么都透出一股认真来。

让人生出你做得好与不好,他皆是如实相告的,并不带任何个人偏见之类。

「五娘受教了,日后定然多多练习。」我笑着答他。

他似有些惊异,看了我一眼,又微微垂下头,眼神躲开了,露出了白皙修长的脖颈来。

可见并不是只有袒胸露怀才好看的呀!

「原来是五娘自写的?写得甚好,只是七郎字画一绝,眼光自是比旁人更高些的。」裴潜摊了摊手,做出了一个无奈的表情来。

我将温好的酒倒进杯中,酒杯是粗陶的,好看便不提了,但还是有些质朴可爱的。

「你我婚事暂且推迟,五娘意下如何?」裴潜连着饮了两杯酒,开口问我道。

他爱笑,一笑眼角便有细细的纹路,是爱笑的人才有的笑纹。

「我并无异议,或者二郎觉得这桩婚事实在为难,过些时日退了也是好的。」

我说得认真,退了便退了吧!只是退了亲事,我总要想个暂且不用嫁人的法子。

5

两人似都未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,愣神般盯着我看。

我又给他二人倒了酒,任由他们这样看着。

「退了亲后你又该如何?」问话的是袁慎。

虽短短相处,可从他的言行举止便能看得出他是个认真又较真的人。

他有一双虽冷清却不染尘埃的眼睛,这样一个人,我便不忍心敷衍于他。

「二郎真的摔坏了头将我忘了么?或是你有倾慕的女娘?亦或是对这桩婚事不大满意?不论是哪一种,既要将婚事推迟,如今又亲寻上门来,我猜终有一日这桩亲事是要作废的。既是迟早的事,我知晓总比不知晓的好,早知晓亦要比晚知晓的好。」

「女娘亦不是只有嫁人一条路好走的,家中阿母将我养大不易,我本要听他话同二郎成亲的,如今二郎不愿,我自不会强求。」

「身处乱世,我一个女娘不敢说要将日子过得多好,可我要过得自在些,方不负我来这世上一遭。」

这是我心中所想,便实话告知。

「不想五娘竟是这样想的,是我二人唐突了。」裴潜举杯要敬我,我倒了杯酒,一口气饮了。

心里对他生出了一点点好感,至少不是表面风流,内里迂腐的人。

这点好感却同我要不要嫁他无关。

袁慎皱眉又将我看了一遍,他的眼神清明,我任由他瞧着。

「你有钱傍身么?世道这样乱,要过得自在,并不易的。」袁慎道。

他说到了我的痛处,我有钱,但是太少了。

「有,但并不多。」我想自己该是红了脸的,信誓旦旦要活得自在,却无钱傍身。

他们同来时一样,又匆匆走了。

第二日裴家派了个婢女来,更确切些说是裴潜派了个婢女来。

她叫祝陶,高挑细瘦,脸颊丰润,自有一股气韵。

原来这就是裴家,连一个婢女,都同旁家不一样。

「这是我家郎君所赠,娘子不论有何事都可遣了人来寻他的。」她笑盈盈地将一个袋子递给我。

我已猜到里面是什么,并不曾拒绝。

他是有心弥补还是真心相助,这份心意我都领了。

6

日子平淡,我却有了自由。

裴潜给的是一袋金珠,一大袋子。

我长到十六岁,从不曾见过这许多钱,放到哪里似都不放心。

这些金子如今便是我的身家性命,若是丢了,我日后拿什么还裴潜?

我是要用钱生钱的。

司马家占着天下,世族又监管着司马家。

时事混乱,要做生意,并不是那般容易的。

我带着阿桃出了两趟门,将安邑详细地看了一遍,笔墨铺子最赚钱。

可做这门生意的人亦是极多。

我寻了个牙人,租了间铺子,同阿桃出出进进数日,才将店面收拾出来了。

我亲自守着,生意一般,可养活我同阿桃后仍有结余,日子就是这样慢慢过起来的,只要不停,总能走得到。

上巳到的这日,生意格外好,待人慢慢少了,我才出门去瞧。

和博陵差不多,约莫全城的女娘都早起打扮停当了,此时都上了街。

按风俗,三月三要去水边沐浴,祭祀祖先,不过如今只是郎君女娘们嬉游作乐的由头罢了。

你看哪家娘子身后的婢女不提着几个篮子?篮子里备的皆是花果,她家女郎看中了哪个郎君,是要拿出花儿同果子来砸的。

若那果子不曾摔坏,捡回来卖亦是一门好生意。

「女郎,咱们什么都不曾备下,你若是看中了哪个郎君,用甚扔啊?」阿桃问道。

「地上捡来的扔便够了。」

不过片刻,各世家大族王公贵族的马车便来了。

世家女郎多坐于车中,有帷幔遮着,一时看不清面貌。

各家郎君却大多鲜衣怒马,大大方方任由旁人瞧着。

每过来一队人马,便有人要评头论足一番,看马观人再看家族徽号。

同以往在博陵并无二致,只是彼时我亦是坐在马车里的一个。

如今却做着让世家大族不齿的抛头露面的凡俗之人,谁在乎呢?

所谓世家,不过生养下来就占了所有的便宜,他们不知是谁养着他们,亦不知旁人疾苦。

既不劳作,亦不生产。

只是一群只知奢靡享受的庸人罢了!若真遇见事儿了,只知四处逃窜。

我阿翁说的,我深以为然。

来了裴家的马车,河东裴氏之名如雷贯耳,谁人不知?

裴家出美人儿,到如今还传着裴太保少年时是如何冠绝天下的。

裴家车马一来,那果子花儿不要钱似的往出砸,还伴着女郎们的惊呼,委实太吵闹了些。

只是那匹白马上的郎君好生眼熟。

旁人敞怀,他依旧衣领紧系,眉头紧蹙,极认真地不耐烦着。

旁人是有些闲散的姿态的,只有他将马骑得端端正正。

袁慎?或他才是裴潜?

为了不娶我,他倒是连门庭都愿意改的。

7

约莫是我看得太过明目张胆了些,他一撇头,看了过来。

有些惊讶,他竟对着我点了点头。

或者对着我站的方向点了点头,这边女郎们一时间沸腾了,砸果子砸得越发热闹凶猛。

我靠着门框,拢着袖口,围帽都不曾戴。

世家女郎哪个会下场做买卖呢?

我如今想自己过起日子来,就已没了遮遮掩掩的必要。

他骗了我,也帮了我,如此便两相抵消了吧!

我冲他扬眉一笑。

他已打马走过,留下了一个挺直的背影。

上巳就这样吵吵闹闹地过去了,三月底我收到了阿母的一封信。

大意是让我无论如何要将这门亲事守住了,目前并没有比这更好的婚事了。

随着信带来的还有些银钱,不多,却总是她的心意。

如此我便更能心安理得地待在安邑了。

四月初裴家来了人,是裴潜的阿嫂。

说话婉转,可意思我约莫是明白的,世家女子,不应该抛头露面经营下九流的生意。

我没再想过还能嫁给裴潜,说话便不那么动听。

「你们若是能说动了裴潜娶我,这营生我不做也罢!」

她看着我,摇了摇头去了,那腰真细啊!

下晌裴潜自己来了,只他一个人。

他对自己冒充袁慎的事儿只字不提,我也当成没那回事儿。

这次他来的铺里,铺里有糖水,我给他倒了一杯。

他走走看看,将铺子打量了一遍,又到内室将糖水喝了。

「生意好么?」他问道。

「还好。」

「我阿嫂今日来说了什么不曾?」

我将我同他阿嫂的对话同他讲了一遍,他微微垂首听着,脊背却是挺直的。

有光透过纱窗打在他的侧脸,我才对这河东第一稍微有了些许认知。

鼻子真好看啊!睫毛又长。

旁人敷粉,他的脸干净利落。

这就是真正的世家大族养出来的郎君,矜贵疏离,气度不凡。

8

「我说为何问阿嫂时她不理会,原来是为着这般。」

「郎君你有喜欢的人么?」

他抬头看着我,纤长的睫毛抖了抖,看样子约莫是有的吧?

「有过,只是如今没了。」

「是!拥有得多了,身不由己时也更多些。郎君若暂时没娶妻的打算,可否别忙着退婚?再给我些时日可好?」

「好!」

他也没问缘由,就这样应了我。

我也见过些郎君的,可他这样的却是第一次。

又过了几日,他使了祝陶来,他给我新写了一幅牌匾,又画了一幅山水图,图上有他的印章。

他是这样一个郎君啊!

我将门匾换了,又将那山水图挂在了最醒目处,铺里的生意如意料之中越来越好。

我闲时便看那画,意境高远,技法娴熟,河东第一,却不仅仅是看脸的呀!

我无有回馈,问了祝陶,他爱甜食。

他竟爱食甜?同他认真肃穆的样子不大相称呢!

我亲下厨做了几样果子,使了阿桃送去。

不知是谁传出了我便是裴潜那要娶却不曾娶的妻。

店里就有许多女郎来瞧我,都是明晃晃地打量。

有什么?爱看便看吧!

只要别来招惹我便成。

她们来总要找个筏子,比如买纸买笔之类的,也是照顾了我的生意,挺好的。

只是有一日真的袁慎来了,是追着一个女郎来的。

他追在那女娘身后,本就敞着衣,约莫是走得太快,半边的肩膀都露出来了。

那女郎却生得花团锦簇,明艳非常。

她年岁和我差不了多少,鹅蛋脸,脸颊莹润,嘴唇红润饱满,一双凤眼,不高不矮,胖瘦合宜,一身红衣,真正是美得不可方物。

我见过谢家的十一娘韵如,都说谢韵如生得好看,可同这娘子比,还差着许多。

一看她便不大欢喜,只是不知她这不欢喜是为着我还是袁慎。

我端起笑脸将二人迎进来,再看这美人儿,坐卧皆有度,定然是大家养出来的。

我也没甚好招待,只有一碗糖水并自己做的果子。

约莫是因为他同裴潜骗我的事儿,袁慎有些不大好意思,我如何对裴潜,亦如何对他,装不知便好了。

「你便是那崔家五娘崔柯影?」

她看了看桌上糖水,眉头皱了皱,约莫是有些嫌弃的。

她跪坐的姿势极好看,看着端正,又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慵懒。

美人儿坐卧皆是一幅画呀!

「是,我是崔柯影。」

我笑着答她。

「瑛瑛,你只说瞧一眼便走,如今看也看过了,能走了么?」

袁慎一口气将糖水饮了,不待我再倒,自己又提起壶倒了一碗。

他额头还有汗,应是追人追得急。

9

「你一个世家女郎抛头露面,且如今二郎并未同你退婚,你自己个儿丢脸也就罢了!如今丢的可是二郎的脸。」

「约莫你的教养也就如此了吧?毕竟只是崔家不入流的旁支,占着你阿父的光才有了些名气。你怕是还不知,裴家娶你只是因为崔家嫡支没有年岁合适的女娘,要不然这样的好事儿是万万轮不到你的。」

她声音不同于旁的女娘那般清脆,微微低沉,惑人又好听。

只是说出的话不大中听。

我已忍耐了这许多年,如今既做得自己的主了,为何还要忍?

「瑛瑛休得胡言!」袁慎蹙眉呵斥道。

「你今日上我门来,家门也未曾报,开口便是斥责,可见你的教养也十分平常。我要做什么,怎么做,裴家都不曾说什么,你是以何种身份说的?」

我慢悠悠问她道。

「五娘莫怪,瑛瑛是我家六娘,家中最小,又自幼娇惯,同二郎和我一处长大的……」

「如何娇惯那是你家的事,到我这儿还要我惯着不成?」

我打断了袁慎的话,他的语气毫无歉意,只不过是替他家里女娘狡辩。

袁慎一时住了嘴,看起来有些不忿。

「你有何了不起的?世家女郎会的你又会几样?」袁瑛约莫是气得,脸颊微红。

「我家中姐妹极多,家里又穷,幼时要吃得饱,是要靠抢的。我什么也不会,只有一样了得,粗鄙力气大,扇一巴掌让旁人的脸肿十天半个月却是很容易的。六娘要不要试试?」

这也并不是撒谎,比起旁人,我力气确实是很大了。

袁瑛嘴巴微张,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。

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我会这样说吧?

呵!

先做个我自己一直盼着做的人吧!

「五娘不必吓她的!」

「我并不是吓她,来我铺里买东西我自是极欢迎的,若只是为了拿话刺我,鄙视我,你看看我受不受?我同裴潜如何,那是裴氏同崔氏两个家族的事儿,轮不到旁人来说三道四。」

袁慎看看我,又看看他妹妹,嘴里说着「唐突了」。

这次看着还有几分真心同歉意在,我便不同他们计较了。

数日后安邑慢慢有了传言,崔氏女不仅自甘下贱为商,且彪悍不识礼数。

阿桃撇着嘴,说不若将铺子关了,好好等着嫁人算了,如此下去,裴家必然是要退亲的。

我笑着摸摸她的头,若是事事都要靠着旁人,这辈子怕都要靠着了。

想叫日子过下去就要看旁人的脸色,我不想那样过。

说便叫旁人去说好了,不耽误我赚钱就成。

10

这年春日雨水还多,到了夏日,太阳日日都晒,我种的菜长了一茬又一茬,都是靠着院子里的水井。

人都蔫巴了,谁没事儿都不愿意出门,生意不若平日的好。

在博陵时,夏日我们家的女孩儿也是没有冰的,我早就习惯了。

照旧在铺子守着,有早就约好的,过几日我便将旁人要的东西送到家门口去。

阿桃畏热,我便让她守着铺子。

今年年成不好,是个灾年,世道这样乱,到了秋日不知又要如何了。

有个买卖,只是我的钱不够,亦没有门路。

我想起裴潜,我还欠着他好大一笔钱呢!不知他愿不愿同我一起试一试?

他那样认真的一个人,不知对钱感不感兴趣?

我约了他,他在无风的黄昏如约而至。

铺子关了门,他便到家来了。

手里也拿了柄扇子,象牙骨,山水扇面的,风雅好看。

他穿的宽袍大袖,走路时端端正正,个子又生得高,他也不散着发,所有的发高高束在头顶。

清俊风雅得很。

家里没什么好菜招待他,都是院里种的时鲜菜蔬,我自己做的。

我甚少喝酒的,今日却想敬杯酒予他。

「先谢公子赠金之情。」我举杯将手里的酒一口气饮了。

「再谢公子赠画之意,若无公子,柯影今日还不知是何模样。」

我又将杯里的酒一口饮了。

他看着我饮酒的模样,怔了怔,嘴角拉了拉,对他来说这约莫就算是笑了吧?

「该给我时间拦你一拦的。」他举杯将杯里的酒饮了。

只是一杯酒,他却喝得洒脱非常。

「为何要拦?」我又给他倒了一杯。

「你是个女娘,醉酒了不大好。」

「哪里不好呀?」我笑着问他。

「若是同你喝酒的男子对你图谋不轨,你醉了酒,到时又该当如何?」

他的双手微握放在膝头,脊背挺直,不像个士族公子,倒像个武将。

说话的样子绝不是玩笑,他是这样认真的一个人!

「公子不必担心,若真有那样的时候,该担心的不一定是谁。今日请公子来,是有事商议的,既如此,我也该拿个诚意出来。公子只知我是崔家五娘,对我家又知道多少呢?」

「我幼时家中就不大好了,阿父好色,家中小娘子不知多少,过些日子他腻了,便将她们转手送人或发卖了。有些生孩儿时或后来生病亡故了,多因家贫,吃不起好药。」

「我家中兄弟姐妹十几个,全靠我阿母一人养着,自幼时起,我便要同几个阿姐一起洗衣做饭。」

「每每看阿母数着手里的钱愁眉不展,我又不能帮忙,总是在心里将那只会嗑药裸奔的阿父骂一万遍。」

「千难万难,阿母依旧给我们姐妹请了个教书先生养着,为的是日后嫁人叫我们有些底气。」

10

「元日时阿母要将家里养的两只鸡杀了吃肉,恰那日家里帮工的下人不在,家里从未有人杀过鸡。」

「最后是我将那两只鸡给杀了,彼时我阿翁还在,就因为我杀了那两只鸡,他便将我要了去带在了身边。」

「我在阿翁身边读了些书,长了些见识,也看了些世事。」

「公子,我同旁的士族女娘不一样,十岁之前,我连一粒金珠都不曾拥有过。」

「我不想一生被困在一方天地里,指望着一个不知道喜不喜欢我的郎君护我周全。」

「我的命,只有握在我自己手里,我才安心。」

我并不避讳,直勾勾地看着他。

不知因为什么,他忽低下头,久久不应声。

脖颈好生白皙修长,他又这样安静。

我看着天边一片橘红,连一丝风也没有。

院外的柳树蔫头耷脑,叶子上一层黄土。

「为何同我说这些?」

「我想同公子谈桩买卖,自然是要坦诚些的呀!」

他看着我,我亦看着他。

我们都不曾躲避。

他各样菜尝了尝,吃饭的样子就能看得出教养。

锦绣堆里养出的公子,教养自是无可指摘的。

「你做的么?」

「嗯!」

「清淡爽口,甚好!说说你的买卖吧!」

我便将我的想法说了。

我想去一趟勿吉,勿吉黑土,又临着弱水,田地广阔,盛产豆麦,安邑一石豆麦千钱,而勿吉只需六百钱。

又逢灾年,许多士族豪门虽屯粮,如今恰逢乱世,许多人家并不多屯,多是金帛之类,方便迁移时带走。

我要去买粮,再囤起来,待秋后便知结果了。

「如今帝王定都邺城,近日我听闻各地起义不断,到时若是不敌,帝王会迁都何处?各大世家豪族到时会不会跟去?去了要不要吃饭?」

「公子,此时便是我们的出手之时了。日后裴家要如何,公子也定然想过的,虽说钱财乃身外之物,但无钱傍身,亦是十分艰难的。」

他蹙眉看着我,一双凤眼风云变幻,漆黑深沉,不可捉摸。

是我轻估了他。

我仍旧不躲,由他看着。

脊背有汗,不知是热的,或心里其实是害怕的吧?

朝中事,不可轻言,更何况我一个女郎。

是从何处听来起义的事儿,又如何敢说出不敌这种话的?

可是富贵险中求,无权无势又无钱,要在乱世求生,不知有多难。

「知道你在说什么么?」

「我知。」

「不怕么?」

「怕,但还是要说。乱世求生不易,我只敢对公子说实话。」

「为何?」

「约莫是只有公子同我说话时认认真真,也只有公子在我开铺子时不仅什么也不曾说过,还要帮我吧。在我心底,公子比旁人多几分亲近。」

我是真的这样觉得,他画画写牌匾给我,只不过为着让我借着他的名头将生意做得好些。

他什么也没说,可我都懂的。

「既是生意,我们便来谈谈吧!」

11

既是谈生意,自是要以各自利益为上的。

裴潜出钱出人,我能出的只有我自己。

得了利二八分成,我二他八。

粮食运来储在何处?这买卖是我和裴潜自己的,裴潜自是不愿家中知晓的。

储在裴家自不合适。

顶着大太阳,我在外跑了数天,终于找了一处适合建仓库的好地方。

且那片地还不用花钱买来。

安邑城东百里有一块盐碱地,可以用寸草不生来形容,这块地约百来亩,四周皆是红土山坡,那片盐碱地正中有一大处凸起。

那处凸起约六七米高,七八丈宽,因此处贫瘠,又称鬼地,只因有风起时,便有极凄厉诡异的声音传出。

在这片凸起处建仓库,既不怕大雨湿了豆麦,旁人亦不会轻易知晓我们在此处屯粮,此地离安邑城又不算太远,一切刚刚好,如果不算我被晒掉皮的脖颈的话。

归家那日,阿桃瞅着我的脸,愁眉苦脸。

「裴家郎君本就不想认账了,五娘如今这个模样,被他瞧见了,怕是更不想认了。」

我摸摸她的脑袋,这些日子我不在,她将铺子守得挺好。

我给了她二十个大钱,叫她买爱吃的炊饼,再去一趟裴家,请裴潜方便的时候出来一趟。

我画了一幅那鬼地的图,将我为何选中那块地的缘由讲了,他若是能应了,就找个信得过的人去建仓库去。

月底我便带人出发,去往勿吉。

裴潜第二日便来了。我晒伤了脖子,买了些药膏抹在脖颈,绿油油黏糊糊,约莫是有些诡异的。

阿桃去了铺里,他来时我正闭眼躺在院中槐树下的大石板上慢悠悠摇扇子呢!

脚上的一只木屐掉在了地上,一只晃晃悠悠挂在我脚上。

门没关,他何时来的我不知,他看了多久我亦不知。

他走路又没什么声响,站在我面前弯腰看我。

「脖子是晒伤了么?怎得不戴个围帽遮挡遮挡?」

他开了口,我才知晓他来了。

这个样子实太过不修边幅,我假装镇定地坐起来,将肩头的头发捋到身后。

「我若戴着围帽外出,公子觉得我能做什么?」

我年岁还小,裹了胸,束上头发,扮个郎君还算合适。

他一副思索的模样,许久后才点了点头。

「你扮男装?」

「许多女郎亦扮作男装外出。」

只不过她们为的是效仿自己喜欢的郎君,扮着玩儿罢了!

「你画的图我看了,我已找了合适的人去了,那许多钱财交于你我不放心,我也一道去勿吉。」

他蹙眉看了看石板,终是坐下了,只是坐姿太端正,和这块青石板不大相配。

「公子若是同去,我求之不得。只是家中长辈可否同意?」

「我摔坏了脑子,心中郁结,自是该出去散一散心的。」

「是,公子说得极是,是该出去散一散心,只是公子得明白,我们是去办事,轻装简行,自然是以快为主。」

我怕他闹得阵仗太大,连恭桶浴盆婢女都要带,这样一走,估计明年都不能归了。

莫说赚钱,水怕都赶不上一口热乎的了。

「好似你出过远门似的。」

我确实是出过的。阿翁还在时,长年游历在外,我走过的路,他约莫想都不一定想得到。

「公子只管带足了钱便是了,带足了护卫,好护公子周全。」

顺带也护我周全才好,你拥有的一切,只有活着,那一切才有意义。

四月至五月,确实一滴雨都没在下,北方定然大旱,颗粒无收。

12

铺子关不得,阿桃自是要留下的,裴潜借了个掌柜于我,说是让我付他工钱,只是我不知我这些日子赚的,够不够付他工钱。

五月中旬我们出发了,我花钱买了一匹好马,束了胸,扮作男子模样,只背了小小一个包袱。

如同我说的,裴潜确实带了二十人,且看起来都不好相与的模样,他们不像是护卫,都是浪人打扮。

裴潜坐在马车里,马车看起来极普通,可看车辙就能知晓,里面定然是另有乾坤的。

拉车的马深棕色,高大健硕,是匹好马。

他约莫没听懂我的意思,轻装简行,其实就是不坐马车,骑马去呀!

车帘虚掩,我看他端正地坐在马车里翻书饮茶,也就罢了吧!

以我的脚程,一日打马行三百里并不算多,可裴潜的马车行得慢,第一日连二百里都不曾走到,亦错过了驿站。

夜间寻了一片挨着小溪的树林,天旱,溪水只有细细一股,但造饭饮水还算方便。

几个浪人饮马造饭,我看他们搭灶造饭的模样,显然都是经常外出的熟手。

若不是他们每人腰间悬剑挂刀,看着倒像是手熟的厨子。

裴潜下了马车,白日极热,虽已天黑了,可林中依旧闷热。

裴潜这样的世家公子,约莫从没被汗打湿衣衫过吧?

他离我近,我看他的白衣紧紧贴着脊背,该是被汗湿透了。

他说要出去走走。

我看他手里提的包裹,估摸着他要寻处地方洗漱换衣。

他一走,立马有人跟上了。

我想了想这帮浪人打扮的护卫,裴潜并不只是个单纯的世家公子。

他或许锦衣玉食地长大,可于世事却是极清楚了解的。

他不仅仅只会吟诗作画。

我蹲在河边洗了把脸,看着那几人拿出肉干放进已烧开的水里来煮,等肉煮透了,又往锅里投了菜干菌子之类的,等煮好了,放了盐巴,若是再泡上炊饼,荒山野岭,也算是一道好菜了。

我端着碗在旁边蹲着等,裴潜还没回,吃饭还要等的。

他们约莫是得了裴潜的吩咐,不要多问我什么。

只是好奇是天性,他们瞅着我,见我笑眯眯不说话,有人问我几岁了?原本干的什么营生?会不会功夫?

「十六了,会些拳脚功夫,原本跟着商队走商的。别看我年岁小,力气不一定比阿兄们小的。」

我又听他们扯些闲话,关于裴家和裴潜的事情却只字未提。

这就是世家豢养出来的贴身侍卫才有的素养,只不知裴潜今日带出来的是他的全部还是一部分?

我也不多问,想着裴潜不知何时才能回,我肚子饿了。

裴潜回来时头发散着,还未全部干透。

「你盛了饭,同我一道在马车上吃吧!」

他偏头看了我一眼,我便当成他是在同我说话了。

马车里确实宽敞,将那小桌一收,睡两个人还有余地。

他看着碗里的烫菜皱了皱眉,依旧拿起筷子慢慢地吃着。

我吃得快,一碗很快见底了,我又盛了一碗。他瞅瞅他碗里还余下的半碗,又瞅瞅我的碗。

「你一个女郎,还能吃得下么?」是真心实意在疑惑。

他过了二十四载,约莫不曾见过这么能吃的女郎吧?

13

我很快将这一碗又吃下去了,算是用实际行动回答了他的问题。

他吃完饭要喝茶,喝完茶又要来回走几圈。

待要睡前,还要读书。

我裹着毯子坐在车橼上,月亮剩下小半拉挂在天边,其余人或坐或卧,都是围着马车的。

所有的钱都在这辆马车里,他又是马车的主人,固然是重要的。

我听他翻了一页书,不一时又翻了一页,不疾不徐。

「公子歇息吧!明日还要赶路的。」我轻声道。

不一时车里的灯灭了,约莫是他睡下了。

「你若是愿意,便进车里来睡吧!」

许久,久到我都要睡着了,他忽然说道,约是瞌睡了,声音有些沉。

我自是一千一万个愿意的,车里铺了毯子,又有枕头,躺着睡自然舒服。

「那便得罪了。」

我脱了鞋进了马车,他靠在一侧仰面躺着,双手规矩地搭在胸前。

每每看他模样,总觉得像个老学究,可他做事并不那样迂腐。

旁边放着一个枕头,我裹着毯子,侧身躺下了,长长呼了口气,好舒服呀!

「你同旁人太不一样了。」

他低声说道。

「是啊!毕竟我不是个真正的世家女郎嘛!你见过的女郎约莫仅限于亲朋故友家的。出来走一走你就知道了,世间的女郎并不都是一个模样的。」

真正的世家女郎绝不会同一个男子同车而卧,因为她们更在意自己和家族的名声,哪怕她极心悦一个男子,也决然不会这样的。

「你便放心睡吧!不要想什么名声之类的了,旁人若是知道我同你睡在一处,定然会说是我占了你的便宜。」

我打了个哈欠,迷迷糊糊睡着了。

「是,确是你占了我的便宜,我却并不觉得吃亏……」

我不知这话是做梦还是他真说了。

半夜时分,车外有了动静,我醒了,裴潜也醒了。

世道不安稳,才刚出了城,便被盯上了。

车厢里昏暗,我和裴潜离得近,他伸出食指放在唇前,我明白他的意思,不让我说话。

现如今贼匪并无不同,都是为着银钱。

我点点头,微微挑开车帘,护卫已将马车团团围住。来人不多,约莫五六十人,因天黑,看不清他们穿着,亦看不清楚他们的武器为何。

可一众护卫并不惊慌,该是不成气候的。

许多穷人过不下去了,便上山为匪,他们不为伤命,只为了一口吃食。

我要出去,裴潜不让。

他轻轻拽住我的袖口,我回头看他,他头发还散着,月光一照,说不出的清俊。

我当初为何会觉得袁慎比他好看呢?

「我出去看看,无事的。」我轻声对他说道。

「你莫去,我去看看。」

「不行,你明知道你的安危有多重要,你若有个差池,我万死莫辞。」

我轻轻一拽,衣角从他手里滑落了。

14

我看外面围的一圈人,有老有小,手里拿的皆是菜刀斧头锄头,面黄肌瘦,衣衫褴褛。

若不是饿得厉害了,好好的人为何要出来做土匪?

只是世道逼迫罢了!

我进了马车,打开自己的包袱,里面有十来个炊饼。

「你能同外头的阿兄们说一声么?将我们剩的炊饼都拿出来,明日有了城镇,我再去买些来。」

他一双眼看着我,幽深专注。

「世道这样乱,多的是这样的人,你能救得多少?护得几人?」

「若真到了山穷水尽处,我连自己都救不了,更遑论救旁人了。」

「只是如今这些人就站在我面前,我不忍。」

「或许今日吃了这饼,过不了几日他们还要饿死,可在此刻,我已尽力了,只做眼前的,做我在此刻能做的,如此也就是了。」

这是我的心里话,我不是菩萨,做不到普度众生,可今日就这样看着他们死了,我心底难安。

这同善良与否无关,我不为救他们,只为求自己心安。

「阿大,将剩的炊饼拿出来。」

他扬声唤道,在这样寂静的夜晚,他的声音从容不迫,让人莫名心安。

我跳下马车,将怀里的炊饼抱过去。

「我们身上的吃食皆拿出来了,他们都是武功在身的护卫,你们这个样子,如何同他们打?将这些吃食拿回去,约还能度几日。」

我说不出让他们日后好好过日子,切莫再打劫的话来。

他们若是好好过日子就能活,自是走不到这一步的。

我们不能感同身受时,有什么资格劝旁人善良?

谁都知道的,活着才紧要。

裴潜他们准备的比我多得多,他们接过炊饼,缓慢地消失在了远处。

「阿父,我想吃一块。」是个孩儿,还带着吞咽口水的声音。

「拿回去分了再吃不迟。」男子的声音虚弱,不知已饿了几日了。

如此我又躺回了马车。

我仰面躺着,双手就放在脑后,眼睛虽闭着,却毫无睡意。

我们离了城才多远?已有百姓为匪,天灾人祸,谁能避免?

「公子,这世道已然比我想象中的更不安稳了。」

「若真有一日到了乱世争雄之时,你待如何?」

「天下大乱,哪里有人能独善其身?只是我不愿意想那么远,将眼前的每一步都走好了,至于能走到何处去,不论到时如何,我都欣然接受。」

他翻了身,我知道他在看着我,却不愿意睁眼。

「你真不像个女郎。」

「我生得太过五大三粗了?」我同他玩笑道。

「同长相无关,胆识脾气皆不像,我看旁的女郎着锦戴玉,日日装扮都不一样,却从未见你那样过。」

「我是不喜欢么?只是我家穷,我只有一匹锦缎,还是数年前的,唯一的值钱的首饰就是一个金镯,还是空心的。」

「我并未听说崔氏这样穷困。」

「我家旁支庶出,就靠着点土地过日子,阿母不曾将我们饿死已然很了不起了。」

「袁家六娘来寻过我,说话虽十分气人,可有一点她没说错,若不是崔家嫡支没个年岁适合的女郎,怎样也轮不到我来嫁你。」

「我的家世确实不足以匹配公子,你要退婚,我无话可说。」

15

好半天他也没个响动,我以为他睡着了,睁眼看他。

他侧身躺着,并不曾睡,样子像是在思考。

我也不扰他,裹了毯子翻身背对他。对着他时,我是不是太过坦然了?

怎么办呢?看他字字句句都认真的模样,便不忍心骗他了。

我醒得早,太阳还没出来,因为有河流过,靠近河岸的树和草还未干枯。

可草叶上连一滴露珠也无。

有风也是好的,可风都没有。

我洗漱好了,在马车背后翻检,昨日我让他们将炊饼都给出去了,今早便要饿肚子了。

心里微微愧疚,此时我若还能寻点野菜出来,昨夜的那群人也不至于走到抢劫的路上去了。

只能饿着了。

「今日让阿兄们饿了肚子,是我的错。」

我同众人道歉。

「无事,都是可怜人。再不久就到城镇了,饿不着的。」

裴潜的护卫名字很好记,一、二、三、四……

以此类推,我在努力慢慢地将所有人都记下来。

说话的就是裴一,有一天他们会有自己的姓名,我想会的,不知我为何这样坚定地以为着。

裴潜起来时天已亮透了,太阳挂在头顶,热得厉害。

裴潜让我上马车待着,我也不推辞。

马车里其实比外面更闷热些,只是太阳晒不到肉上。

我靠着车壁慢慢摇扇子,懒得动,也懒得说话。

裴潜跪坐得端端正正,翻看着桌上的书。

他干什么都不急不躁,明明和我一样,额发都湿了。

「公子不来其实是可以的,天这样热,出门太受罪了。」

「你都受得,我有何受不得?」

他抬眼看了看我,扯了扯嘴角,似笑非笑。

我不想说话了,他觉得可以便可以吧!

总之他和混吃等死的世家闲散子弟不同,想做什么能不能做自然有自己的想法的。

他见我不答他,就真的笑了。

「生气了?」

「并不曾。」

「那为何不说话?」

「公子要我说什么?天太热,肚子也饿了。我若说出来,公子定然要说肚子饿也是自找的,谁叫我昨夜将吃食都送出去的。」

他却什么也没说,拉开桌上的小抽屉,捏出了一枚海棠果子给我。

小小一枚,粉粉嫩嫩,好不招人。

「吃吧!」

他的抽屉里尽然还有果子,这样的季节天气,能吃得起果子的,也就他这样的人家了。

我接过,拿在手里,看了看他,又轻轻咬了一口。

有些酸,有些甜。

「出门时带了几颗,我不爱吃,你便都吃了吧!再放便坏了。」

他指了指抽屉,我伸长脖子去看,还有六七颗。

「嗯!我喜欢吃果子的。」

我点点头,开心得咧着嘴巴。

16

就这样走走停停,太阳慢慢不那么晒了,到了勿吉时,已是七月中了。

勿吉天凉,又临着弱水,自是没那般热的。

恰逢收麦收豆的季节。

一路走来,独这边到处金黄一片,能灌水的地方,只要不遭水患,下不下雨,并不太能影响收成。

裴潜不缺钱,寻了家最好的邸店住下。我洗漱收拾一番,自是要出去走一遭的。

这是大买卖,不能轻视,货比三家,价格要合适,豆麦还得晒得干。

生意人自该有生意人的装扮,我叫裴潜将他那身世家公子的气派收一收,他瞅着我,问该如何收。

我同他在街上晃了一日,叫他瞧瞧生意人是什么模样。

他总结了八个字,圆滑世故,嬉皮笑脸。他学不来。

他说他只管拿钱,生意叫我去谈,他跟着看便是了。

勿吉最大的粮食买卖便是那孔家的。我在博陵时便听人讲过,天下要说粮食买卖,做得最好的便是他家。

弱水以东的买卖,他家占着七成。

如今掌家的是孔家的大郎君,年岁并不很大,人却精明能干得很。

来见我的便是孔家的大掌柜,四十来岁,生得白胖和气。第一眼看他,便觉得他憨厚老实。

这样的年岁,能将自己养得这样胖,且还坐到了大掌柜的位子上,定然不会是个普通人。

他叫人上了茶来,笑眯眯问我出身。

「博陵崔氏五郎,也就占着个崔氏名头,家里阿父拿了钱,叫我出来历练历练的。」

我亦笑眯眯回他。

他的样子不像方才那样松散,郑重起来了。

「不知公子要买多少豆多少麦啊?」

「不若大掌柜先说一说一石多少钱,若是买得多,价格还能不能再谈?能不能保证卖出的豆麦皆是新的,且干燥完好,若是有了湿的霉的又该如何?」

我喝了茶润了润嗓子,旧麦旧豆我不要,时间久了易生蛆发霉,路又这样远,待运回去再看,折损的该如何算?

「不想公子看着年岁小,却是个内行。既如此,我便不说虚的了,两千石以上,一石六百钱,皆是干燥新麦,霉损自是有的,只是一石里有个几两都属正常。若是霉的多,我们雇人将粮食运回来,退了钱就是了。」

「我若要五千石麦,五百五十两,大掌柜觉得如何?」

「没有这样的价格。」

「却也没有买这样多的,多中取利,大掌柜该比我更明白这样的道理。」

「我自博陵来,走这样远的路,自是为着勿吉的粮比博陵便宜。」

「我来了有几日了,各处的粮市也去看了看,并不是只有孔家可选,选了孔家,自是为着孔家诚信的名号。」

我知这样大的一笔买卖,大掌柜是做不得主的。

他使了个伙计去了,不多久那伙计带了话来,当家的大郎君要亲自同我谈。

茶都喝过几道了,裴潜虽耐着性子等着,可脸色已然不大好了。

我摇头叫他耐心等着。生意便是这样,他压着时辰来,便是要让我觉得他很是忙碌,谈的都是大买卖,我们这样的,并不算什么。

我耐着性子等,自然是为了表明我要将这买卖谈成的诚意了。

16

大掌柜说些当地的风土人情,我又说些一路见闻,有来有往,也并不算冷场。

孔家大郎君来时,早过了午时,饭时都过了。

人一旦饿了肚子,便急躁起来了。

我并不急,只是没想过掌着这样大的一门生意的郎君会如此年轻。

看起来不足而立,俊朗高大,一双眼含着笑意,亲和得很。

「五郎莫怪,韶来迟了。」

他先是行了一礼,我自是赶紧还了礼。

只是第一次见面,他便能如此自然而然地唤一声五郎,又叫人不觉得厌烦,已然是一种本事了。

「大郎君自是极忙的,我等一等算不得什么。」

又是一番应付,才进了正题。

他思索一番,最终将价格定在了五百八十钱一石上。

已是最低了。

「只是这押货的人要大郎君这边负责,我先付七成,待到了,我便将余下的三成付了,押货这边的钱自然是我来付的。」

原本裴潜是要从安邑带人过来的,只是这笔买卖只有我同他知,安邑哪个不识得他?到时说漏了,又是一桩事端。

但这边雇人就不一样了,粮食一送到,他们便要返还了,少了多少是非麻烦。

「五郎真是第一次做买卖么?」孔韶笑着问我。

「让郎君笑话了,因是第一次,自该处处小心才是。」

「五郎日后若还有买卖,还找我便是了。」

我自是无有不应的。

待谈妥了,签了文书,我将七成定金付过,又去看了麦豆,走之前装车,还要来的。

我想买些皮子回去,勿吉临着长白山,皮子比安邑便宜,且质量还好。

我问裴潜借钱,他挑眉看我。

「你做的可都是无本的买卖。」

却依旧将钱给了我,此次若能安稳回去,赚了钱我便还他。

八月初,我们便要返还了,只是这次带着粮食,想快都快不了。

我又另雇了许多武人,一路走来并不安稳。

损了些许粮,并不多,如此待回到安邑时,已是十月了。

仓库早已建好,粮食一运来,便被铁通般地守住了。

我同裴潜回了安邑,其余再不用他了,我叫他安心在家待着。

铺子里的生意有裴潜的人照应着,一切如旧,我回到小院,看着昏昏沉沉的天,要下雨了,只是太迟了。

各地起义不断,听闻彭城有刘姓少年,北府军出身,只几日便势不可挡。

跟着皇帝逃往南方的各士族,又要北返了。

我托了镖局给我阿母送了粮食皮子过去,粮食是裴潜买的,买皮子的钱是裴潜借的。

我做的一切,都只是靠着他。

只是他不嫌我,亦不觉得我是异类,愿意帮衬我,只这一样,便够我一辈子感激他了。

我照旧守着铺子,安邑同西京的粮食却越来越贵了。

一石麦涨到了一千二百钱,虽涨了许多,但粮铺还有粮买。

下了一场雨,天气慢慢冷起来了。

天气如何,世道如何,似和安邑城里的裴家同袁家无关。

袁家要做宴,袁瑛给我送了帖子来。

17

我收拾了一番,带着阿桃去了。

说是收拾,我实是没什么能拿的出手的。

袁家裴家谁不知我出身?

她能请我去,自是有些缘由的,我若不去,她还真当我怕了她。

只是我同裴潜的婚事还不曾退掉,我虽身份尴尬了些,总还有些依仗,她在我眼里不过一个厉害了些的女郎罢了!

袁家庭院深深,院里还摆着许多不曾谢了的菊花。

旁人吃饭的井水都难求,她家花却种得这样好。

来的人并不多,只是除了袁慎同袁瑛,其余人我皆不识得。

去同长辈见了礼,便留了一众年轻人说话聊天,或弹琴作画,写字下棋,世家这一套,走到何处都一样的。

袁瑛身边围着六七个女娘,有袁家的,亦有裴家李家的。

我不识得,她也没想同我介绍。

「这便是二郎那未娶进门的娘子了,如今在东大街开了间笔墨铺子。」

她凤眼一转,介绍道。

旁人便用袖口遮了嘴,一副惊讶模样。

约莫早都知道了,只在我面前做样子。

「各位若有需要,便去照顾照顾我的生意也是好的。」

她们看我的模样便越发鄙视了。

我瞅着眼前一盆小小的粉菊发呆,阿母数日前带了书信来。

博陵已然乱了,起义军皆是寒族出身,恨不能将世家诛杀殆尽,崔家如摧枯拉朽般,怕是要没落了。

这都是早晚的事,不止崔家,也会有王家谢家,袁家裴家,这许多年,世家大族侵占土地,豢养豪奴,逼迫得寒族无路可退。

退无可退时自是要反的,只是世家大族还不知害怕,也不会反思,只觉小小寒族,能奈我何?

只是世家大族多少?世间寒族又有多少?

水能载舟,亦能覆舟,这样简单的道理,为何堪不破呢?

我有些难受,不是为了没落的崔家,没了崔家,我算什么呢?

这门亲事,还能维系几日呢?

我同裴潜,就要成了没一丝关系的人了。

呵!

她们叽叽喳喳一处说话,欢快无忧,不知世事艰难,亦还不知日后要面对什么。

「我家郎君请女娘过去。」

来的是裴大,他生得面嫩,人又伶俐,此时作小厮打扮,一点都不违和。

「他何时来的?」

「半个时辰了,就在那回廊尽头。」

我望过去,天冷了,他穿了一件青袍布衣,肩头披着件黑色斗篷。

他背身立着,手就背在身后,手里捏着一朵小小的红菊。

回来后已有数日不见了,去勿吉的路上,我同他算是朝夕相处了一回。

他话少,我对着他却轻松自在,无话不说。

我穿过长长的回廊,慢悠悠去寻他。

他转身看见是我,嘴角抿了抿,笑了。

不知为何,我心底一抽,说不出的酸涩。

袁慎就在他身边立着,我同他们行礼。

「五娘近日是不是长个了?怎觉得高了许多。」

袁慎笑问道。

他快成亲了,要娶陈郡谢家的女娘了。

「或是长了些,毕竟我吃得挺多。」

这是实话,虽走了一路,跟着裴潜,吃喝却都是好的。

「给你戴吧!」

裴潜抬手,将手里的花插在了我的发髻上。

我伸手去摸,不知道戴了花是何模样。

「好看么?」我玩笑般眨眼问道。

若不这样,我怕自己要掉下泪来。

生平第一次,我收到了一个郎君送的一朵花。

他极认真地看了看,却点头了。

18

「好看。」他答道,一双眼清凌凌,说不出的惑人。

「二郎……」

袁慎低声唤他,约莫是吓着了。

「若是不愿意待着,我便送你回去吧!」

「来都来了,哪有半路走掉的道理?我觉得挺有意思,你去忙吧!」

我转身,又穿过长长的回廊,站在并不暖和的太阳下发呆。

「二郎给你戴的?」袁瑛指着我发髻上的花儿问。

我点点头。

她变了脸色,许久后似有些伤心地道:

「你这一朵,便抵过旁人金玉万千了。」

我不知能说什么,安慰的话,我说来是最不合适的。

「崔柯影,你有什么害怕的么?」

她俯身趴在回廊的扶手上,又笑了,明媚得不像样。

「有啊!有许多,我怕蛇,怕打雷,也怕离别……」

「我以为你什么也不怕呢!」

「怎会?」

「我有些讨厌你,又有些喜欢。」

「是,我懂的。」

「我七兄年底要娶妻了,你看那穿绯衣的女娘,她叫李环,我七兄不知有多欢喜她,可家族锦衣玉食地将我们养大,我们总要回报的。」

她喃喃说道。

我看那女娘,生得秀丽瘦弱,只是此刻满面愁容。

我为何要挣出来?这就是缘由,你是你自己,可你的一切都由不得你。

「她都为着我七兄寻死过了,只是被救了回来,我没想到她今日还会来。我阿父阿母不喜她,对她冷脸相待,她忍着没发作,方才躲在树后哭,我瞧见了。」

她看着我,不笑了,眼里晕着泪光。

她难受,是能感同身受的,因为她也身不由己。

「袁瑛,你同她说,既来了人世一遭,虽做不得自己的主,也该将日子好好过下去的,不要轻易寻死,死了就真的什么也没了。只要活着,总有个以后的,以后会怎样,谁又能说得上来?」

我靠着扶手,望着远处,什么也没再说。

一转眼便到了年底,袁慎的新娘没能到来。

天下已大乱,那谢家女郎走到半道被义军抢去了。

袁瑛来时我正拨着算盘,生意已不好了许多时日了。

皇帝要逃往西京来了,许多出走的世家要回来,是好事亦不大好。

人心惶惶,还能安心的人已没几个了。

屋外大雪纷飞,她穿着斗篷戴着风帽。她来寻我,只为着日子太过无聊,天冷了没消遣。

「你还有心思拨算盘,我听闻那刘玉已追到宁安了,司马家怕是气数将尽了。」

她脱了斗篷,跪坐在火盆旁烤火。

「莫要议国事。」

我递了个烤软的橘子给她,拿出缝到半截的靴子来做。

我女工不行,只是做的鞋子同靴子还算合脚。

「莫在我眼前装,我还不知你是什么人?你说那刘玉真就那般厉害?」

她将橘子递给身后的侍女秀圆,秀圆剥了橘皮,连经络也细心地去了,才将橘瓣托在帕子上递给她。

阿桃在外面看铺子,她若是瞧见了,定然又要自我反省一番。

「嗯!听闻他是极厉害的。」

「你说他若打到了安邑,到时我们会怎样?」

她吃了一枚橘瓣,歪头看着我,稚气未脱的样子。

我曾有些讨厌她的,可她日日这样来来去去,有什么都同我说,好吃的好用的皆往来搬,全然不把自己当个外人,似当初嘲讽我的人不是她。

我长到这般大,还没一个要好的伙伴。

她心中不藏事,万事都写在脸上。

其实袁瑛是个很好的姑娘,明媚纯澈。

「你还是如今的模样呀!嫁个喜欢的郎君,日日过得舒心。」我笑着答她。

可我同她都知晓的,约莫要像如今是不能了。

「如今王谢这样的门第都没落了,更何况我家呢!」

「明日事明日愁,你只管过好眼前的日子即可。」

「我送你的玉钗呢?为何不戴着?同我的是一对的。」

她指着自己头上的一枝玉兰花头的玉钗问我。

「不舍得,我从没有过那样的好东西,自是要留着重要的日子才戴的。」

我放下手里的活,拿出一个包裹递给她。

我知她送我东西不是为了要我还些什么,可我想给她些什么,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。

她打开包裹,里面是我亲做的一双软鞋,在屋里穿着才舒服。

「给我的么?给我的?」她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。

「我做的,我们一人一双。」

她将鞋子抱在怀里,抿着嘴角笑。

「五娘,你真好。」

「是,我也觉得我是极好的。」

「嘿,你还自己夸上自己了,羞也不羞……」

我们说着闲话,一日就这样过去了。

仓库的粮已差不多要卖完了。没下雪前,我雇了人在铺子的后院挖了个地窖,存了许多吃食。

防患于未然,总是有必要的。

雪一日大过一日,裴潜使了人给我送金珠来。

我收下了,寻了个盒子装了,远比我应得的要多。

我将盒子放在了地窖里。

我欠裴潜的,已然很多了。

今年元正不同于往年,世道大乱,都是将就。

我将铺子买下了,原来的小院关了门。如今崔家大不如前,安邑还算安稳些,有一日他们怕是要来的。

我的家,如今就是这间铺子了。

元正这日,我备了胶牙饧五辛盘,另几样果子点心并肉。

又给阿桃串了一长串铜钱,望她安乐才好。

酒是现买的椒柏酒,微辣微麻,不过应景罢了!

不知谁家孩儿燃了爆竹,噼里啪啦,才有些热闹。

这是我第一次离了家过元正,并不觉寂寞,只是有些忧愁。

这样的世道,家中不知如何了。

送粮食去的人回来带了话,家中一切安好,叫我好好保重,若是能在明年春日同裴潜成了婚,就再好不过了。

崔家已然颓了,我再要嫁比裴家更好的人家,怕是万万不能了。

阿母的眼里只看眼前,裴家如今娶我,还有何用呢?

19

屋外撒着盐粒子般的雪,风很大。

「五娘,裴郎君若是能娶了你,便是他天大的福气了。」

阿桃捏着手里的牌,不知要出哪张,眉头皱着,一双小眼睛只余下了一条缝。

「莫要胡说,裴郎君什么样的女郎配不得?」

我摸摸她的发顶,她今日扎了红缎带,我又给她买了一支银钗,此刻就在脑袋上插着。

「怎得胡说了?世间女郎,哪个都不如我家的。」

她歪着脑袋反驳。

真是孩子气的话呀!

「世间的女郎你才见过几人?日后莫要说这样的话了,太迟了,你先去睡吧!我给阿母写封信,看看能不能捎去。」

阿桃点点头,出门睡去了。

我磨了墨,提着笔想了许久,却不知该写什么。

离得这样远,问些什么才能安心呢?

墨汁掉在了纸上,晕出了好大一块。

我忽想起裴潜写字的模样,一手挽袖,一手提笔,游龙走凤间便是一幅字了。

以前一直听说王氏子弟书法如何,裴潜亦不遑多让。

他干什么都看起来不慌不忙,似心中早有乾坤,让和他一处的人不由安心。

一年就这样恍惚而过了,好快啊!

敲门声响起。都这个时候了,能有谁呢?

我披了衣走到门口,扬声问是谁。

「裴潜。」

那声音像今日的雪一般,撒在了我心头。

我自觉已是忍着心底的雀跃了,可还是忍不住弯了嘴角。

院门打开,他就站在门口,披了件白狐狸毛领子,枣红色的斗篷。

公子不语,雪是清白的雪,公子是如玉无双的公子。

「安康喜乐。」他笑了笑,慢悠悠说了这样一句。

「安康喜乐。」

我亦同他这样说道。

在这样一个夜,我同他相见,似只是为了这一句。

「给你的。」他离我一步远,并不走近,伸手将一串用红绳串好的辟邪珠递给我。

是菩提子串的。

「我却没什么好赠公子的。」

我伸手接过,看着打磨光滑的珠子。

「日后给便是了。我回了,天冷,将门关好了早早睡吧!明日我要同七郎去寻人,不知何日才能归。近日不太安稳,我将裴十一同十二留下,明日他们便过来了,无论如何,都要护好自身周全。」

他很少说这样多的话,原是要走了才这般啊!

谢家女郎确是在成婚的路上被劫的,是生是死,袁家是该有个说法的。

「那劫了谢家女娘的人定然清楚她是来嫁人的,既没将人立即杀了,还留了话,定然是有所求。要么是求才,要么是求人。求财便罢了!若是要求拉裴家同袁家入伙去,公子万要多多思量。不论如何,都要保重才是。」

门口的灯笼受不住风,摇摇晃晃终究是灭了。

「你这女郎啊……」他叹了口气,走近了些,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来,都伸到我的头顶了,却又收了回去。

「进去吧!我走了……」

他又往后退了两步,转身去了。

我看着他慢慢在风雪里远去,只余下一个红点。

20

初六这日,袁瑛带着秀圆来了,眉头紧锁,看起来十分忧愁。

她提着个篮子,说要我同她一起去佛光寺。

佛光寺就在城西,坐了马车很快就到了。

不逢初一十五,寺里人并不多。

袁瑛一路忧心忡忡,可终究什么也没说。

我也没问,她愿意说时自会说的。

所有神佛都求了一遍。我这人不信命,所以不敬神佛。

她同我坐在斋房里吃茶,门窗皆开着,屋外便是一片陡坡,坡上栽了树,前几日的雪还不曾化,将地面铺盖着。

她长久地、慢慢地盯着看,再长长地呼口气,透过那层雾再去看,有些动人的凄清。

「七兄同二郎去寻谢家女郎了,你可知?」

「嗯!」

「我阿父不愿,谢家已败落了,丢了一个女郎,且也不是我家的过失,世事本就如此,谢家还能追来要人不成?可我七兄说她不远千里来嫁他,不论死活,他都该去寻寻的。五娘,我有些佩服七兄的,他大可不必去寻,只当同谢家没这桩婚事。再求了我阿父阿母,娶了李环不就是了?可他偏要去寻。」

袁瑛嘴角浅浅的一个笑,好看的人儿,笑起来便更好看了。

「袁瑛,这样才能算个郎君啊!若事事只计较利益得失,同一块石头何异?你七兄很好,自己的情感若是要旁人用性命去成全,就能心安理得么?」

不想袁慎一副吊儿郎当的纨绔模样,却有这样一副心肠,他是个好的。

「我今日便是为我七兄祈福的,愿他平安归来,愿那谢家女郎亦无恙吧!你不是总说这世道女子不易么?活着比什么都重要,我想她该活着的。」

原是为着袁慎同裴潜啊!

正月十六是我的生辰,过了这日,我便整十七了,不算大,可也不小了。

我同阿桃扫院里的雪,裴潜的阿嫂便来了,我同她见过一面,相处得并不十分愉快。

她为何而来,我心里约有了数。

我请她进屋,给她倒了一盏茶,阿桃探头探脑地往里瞧。

我冲她扬眉,她虽不愿,却还是走了。

「今日来实非我愿,只是家中并无合适的人选。我便直说了吧!你同我家二郎的婚事怕是要作罢了。家里已遣人去了博陵,不日便可归了。」

我明白她的意思,这事儿不管我同不同意,都已无转圜的余地了。

崔氏败落了,我家只有一个阿母,拿什么去和裴氏谋?

如今的裴太保还是裴太保,裴家还稳稳地立着呢!

「是,我已懂了。」

她今日来只为了知会我一声,裴潜知不知晓这事儿呢?

以他聪慧,在听闻崔氏倒了,自然是猜到总会有这样一日的吧?只是他从没和我说过,已是对我的体谅和尊重了。

那日我守着炉子呆了一整日,日子就是这样吧!在你满心欢喜或许要拥有某样很珍贵的东西时,它又会不声不响地将它给偷走。

21

这样死皮赖脸的日子,我们还要过下去,还要过得好,就是为了某天能将它给踩在脚下,让它按我们喜欢的模样来过。

听听,这是多难的一件事儿啊!可我想试试。

二月初,听袁瑛说裴潜同袁慎回来了,裴潜伤了腿,暂时路也走不得了。

裴家遣去博陵的人也回来了,带来了我阿母的一封信。

她已允了裴家退婚,我二兄要娶妻,裴家说不用退聘礼了,又给了她一百金。

待二兄成了亲,家里就要迁往西京了。

博陵已大乱,待不下去了,至于哪日迁,她还说不准。

她说家里如今无人能接我回去,她同裴家说了,若是有机会,叫裴家遣人送我去西京,到时帮我再寻一门好亲事。

我不怪阿母,定然也不会再由她说的去做。

我不知道她说的好亲事到底能有多好,可是我已拥有过最好的了,又不得不失去。

我最近睡得不大好,眼窝愈发深了。

袁瑛每次来都是带各种各样的吃食,好似我这个样子是饿出来的般。

我只是睡不着,睡不着的缘由有许多,只是不能说于旁人听罢了!

袁瑛笑话我,说我有眼无珠,裴潜这样的郎君都瞧不上,这样的婚事说退就退了,若是她,便赖着不退,至少等裴潜回来,看看他怎么说。

这点我不如她,我不敢等,若是退婚的话从裴潜嘴里说出来,叫我情何以堪?

不如就这样,日后若是相见,还能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一声「许久不见,你可安好」?

袁瑛要办春日宴,安邑已许久没有这样的宴请了。

一夜间似乎真的就到了春日,女郎们将各式各样轻薄的衣衫翻了出来,熏着自己最喜欢的香,戴着最好看的发钗。

眼波流转间便是一段风情,有着真实的动人心魄。

即便是我看着,也要看呆了。

听袁瑛说,那被裴潜同袁慎救出来的女郎也要来的,只是她阿母不允,说她已失了贞洁,若是要进袁家,一个小娘子已是最好的了。

她点头应了,既应了做个小娘子,这样的场合她便没资格参加了。

她何错之有?只不过恰逢乱世,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罢了!

我心底忽然生出无限的悲哀来,为我自己,为她,为许许多多在这乱世挣扎的女郎。

到底要有多强大,才能挣出被旁人随意左右的命运?

袁瑛是主人,她要应付的人太多,袁慎来寻我时,我站在檐下发呆。

他脸色也不好,总是敞着的衣领此时穿得严丝合缝。

他见人总爱笑,可今日却格外严肃。

他让我随他去,我跟着他穿过长长的回廊。

风吹散了我的发,亦吹乱了我的心。

「你带我去见他么?」

我忍了又忍,终是问出了口。

袁慎回头看着我,眉眼深深。

「是,他伤了腿,走路不便,听闻今日袁瑛要办春日宴,叫人将他抬来的。」

「我只远远看他一眼吧!」

「为何?没了婚约,见一面都不成了么?」

我想起元正那日,他抬起又收回去的手,我知他,便就此罢了吧!

「有时就是这样,见不如不见。你们是密友,又自小一起长大,他的心思你比谁都了解,何苦叫他纠结为难?裴氏未来如何,他心中定然已有了打算,若是他的打算同娶我没有冲突,裴家定然不会来退亲,既已退了亲,自然是因为不得不退。袁慎,他和我不一样,他要背负的太多了。」

遗憾之所以是遗憾,终是因为不可得。

「五娘,太过通透也是病。」

袁慎咧嘴,是要笑不笑的模样。

他不忍我难过,想逗我,心意我领了。

「你去吧!他就在院里。」

他指了不远处的院落,院门敞着,站在门口就能将里面看全了。

他侧身坐着,手里握着什么,低头蹙眉看着。

我和他就是这样,隔着一道这样永不能跨越的门槛。

像瘦了些,显得鼻梁越发挺直,轮廓越发硬朗清冷了。

他似有所感,转头看过来,我往边上挪了挪,隐在了门后。

往日点滴涌上心头,其实没什么的。

只是他总能在我饿时拿出些这样那样的吃食来,荒郊野外不避嫌地让我躺进他的马车,折了一朵花送我。

短短一年,他虽什么也没说,却护了我一路。

我都懂,或者我们都懂,只是不得不装作不懂。

裴潜,倾盖如故听过么?

自此便是黄花庭院,清风夜雨,自此再无公子了。

唯愿君安,见与不见都一般。

不待刘玉打来,安邑已自乱了。

自此我再不曾见过裴潜。铺子照旧开着,生意一日不如一日。

钱是死的,这样放着自是生不出钱的。

我想去蜀地。

八月时,我收拾了行囊,将阿桃托付给了袁瑛,只说有人回博陵,捎我回去看看阿母便回。

袁瑛问了数次我归不归,我说自是要归的,我已同裴潜退了婚,崔氏亦垮了,我在安邑至少还有间铺子,嫁人总要容易许多。

她又交代了诸多,总之就是叫我一路小心些,世道太乱,外出不易。

我并不担心我自己,我担心她们,若是安邑也生了乱,有没有人能护得住安邑城?

「你同你七兄说,叫他只管跟着裴潜,你无事切莫出门去,家里该是储了粮的,叫家里护卫时时警醒些,袁瑛,若是……若是真有了事,叫人护了你们往我家走,阿桃知道要如何的。」

「是,我听你的,回去就同七兄说,你一定要好好地回来,要快些回来,我等着你。」她拉着我的手不放,眼里的泪说着就掉下来了。

我们初见时是彼此不喜欢的,或是嘲讽或是针锋相对。

可如今,我却有些舍不得她。

「袁瑛,你要好好的,我很快就回的。」

她终究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。我提着包袱,骑着马,跟在一队车马后面。

年岁已长了,扮个少年,不知像不像。

网站右侧边栏广告位.jpg
本文内容由互联网用户自发贡献,该文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。本站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,不拥有所有权,不承担相关法律责任。如发现本站有涉嫌抄袭侵权/违法违规的内容, 请发送邮件至 630371849@qq.com 举报,一经查实,本站将立刻删除。
如若转载,请注明出处:https://www.po4.xyz/24409.html