方叔哥仨,都有学名,农村却习惯称排行,就连爹妈也是老大、老二、老三的叫,别人更不会记得你叫什么名字。队上记账时,会计要问名,大家都好奇地围着听,很多人常年不叫名字,说出来时还有些不好意思。
方老三是老幺,方老太太心疼儿子时唤作“三宝”,邻居们也跟着这样叫,后来的晚辈叫他“三宝叔”。
三宝和老二隔着十六、七岁,中间隔着两个都没站住。70年代,全国实行计划生育,方老太太是妇女主任,向已经生了三孩、四孩的育龄妇女宣传政策,说什么“生娃难过鬼门关,绝育能顶半边天”。当时人们对绝育有所忌讳,有说伤身的,有说败俗的,更多的还是想多子多孙。因此,方老太太的工作十分艰难。
那时候,一家两个孩子算少的,就有人和方老太太杠起来,“你绝育,我们就去!”方老太太趁热打铁,也没和老方商量,立刻叫队上套了马车,拉着几个挑头的妇女一起到公社卫生院,第一个躺在手术台上。别人见了,只好排队上台。方老太太忍着疼,小心翼翼下了床,为几个妇女们张罗吃的。
也许是医生的疏忽,或是当时技术有限,那些年做过绝育手术的妇女竟然有怀孕的,其中就有方老太太。这种情况怨不得人,公社也没理由罚款,自当白捡个孩子。方老太太还一度被认为是托关系找了人做了“假手术”,直到绝育后怀孕的越来越多,才洗清了罪名。三宝就是白捡的孩子。
三宝出生正是方老太太忙的时候,满月就挨家跑绝育,坐人家炕沿上说得声嘶力竭,三宝在怀里哭一阵,吃一阵,睡一阵。三宝9个月,大嫂进门,方老太太便把三宝往大嫂炕上一扔,叫她当狗喂就行。开始,大嫂一换尿布就呕,后来自己有了孩子,叼着窝头就把屎尿洗了。三宝到三五岁时都弄不清,大嫂和妈谁是亲妈。
上学后的三宝和他爹说好,不管学习啥样,15岁就下来干活。三宝打小喜欢牲口,没事就往马号跑,刷毛修蹄子他都上手。说来也怪,那些不让生人靠近的马,从没踢过他。三宝靠在煮马料的灶台上,一边嚼着烤豆饼,一边听喂马的老牛头说“马不吃叶草不肥”之类的话。
除夕一过,三宝和他爹说:我今年15岁了,3月1日我就不去上学了。15岁,半个劳力都算不上,方老太太说等老牛头死了再下来成不,三宝哪里肯听。羊倌老杨头喜欢三宝,三宝把书和本都给老杨头当了卷烟纸,腾出书包装了窝头咸菜,还有一瓶子水,和老杨头一起放羊去了。
老杨头70多岁,和老牛头一样,一辈子没结婚,两个老头自打建队时就住在一个窝棚里,大食堂的时候给队上做过饭,后来做豆腐、粉条,再以后搬进马号,一个管马,一个放羊。
三宝开始放羊的这年冬天,老杨头摔了一跤再没起来,老牛头伺候了两个月,一早起来人已经硬了。有儿女的送几样礼,说几句好话,悄悄地拼几块板埋了,像老杨头这样只能火化。老杨头平时攒的钱买了骨灰盒还剩了些,老牛头都买了酒和纸在坟上烧了。
老杨头剩下一只黄狗,唤做“大黄”,平时帮着圈羊。它知道主人没了,趴在马号门口看着人们进进出出,蔫吧了好几天,老牛头扔给它一个窝头只闻了闻,估计这狗是活不成了。这天一早,三宝来领羊,见大黄趴在羊圈门口朝他晃了两下尾巴,狗瘦得眼睛都鼓了。三宝抹了抹大黄的头,问它放羊去不?大黄像听懂了似的起了身。三宝心疼大黄,一边放羊一边用弹弓打麻雀,烤熟了一人一狗分着吃,从此,大黄便跟了三宝,起初还住在马号,后来跟着三宝回家,睡在墙根底下。
胖婶一嫁过来就张罗着让玉珍下地挣工分,方老太太对胖婶说:“这么大点儿的姑娘就算拼了命,队上也不会她半个工。倒不如在家闲着,春秋两季,采野菜、拣秋粮,挣点儿现钱。”
“给不给工分,总得有开始的一天。”胖婶说,“今年带拉一年,来年怎么也能挣够自己吃的了吧。”
“你还别不信,那几年十回有七回倒勾。”方老太太说,“拼死拼活干一年,年底一算账不但不挣钱,还欠队上的。要不然社员们没病没灾的哪来的一屁股饥荒?”
“咱家老三一天三个窝头两条咸菜,没人催没人撵,今天摘兜木耳,明天拣筐蘑菇,放羊捎带手就把零钱挣了,年底队上还给他两袋子玉米一袋子麦,外加50斤黄豆一车面瓜。”方老太太说,“赶上哪只羊病了,老三鼓捣鼓捣,弄好了还能替他爹赚瓶酒。”
就这样,方老太太动用了她前妇女主任的关系,说这姑娘别看个子不矮,身子却糠,先顶老杨头一年半载,等胳膊腿硬实了再下地。
这天,鸡叫二遍,胖婶在玉珍包里塞了六七个窝头,还有两个咸鸭蛋,灌了一瓶子凉白开。
“妈,我吃得了这些吗?”
“给你三叔带的。咸鸭蛋你俩一人一个。”
方老太太在三宝包里也塞了六七个窝头,也是两个咸鸭蛋,5斤装的塑料壶灌了满满一壶凉白开。
“妈,我吃得了这些吗?”三宝同样这么问。
“给玉珍带的。”方老太太又嘱咐说,“你二嫂心疼你二哥,不让她姑娘吃闲饭,你要看出点儿门道儿来:羊,还是你一人放,不许指使玉珍。”
三宝比最大的侄女只大1岁,但三叔当得天经地义,而面对小2岁的玉珍却没那么理所当然了,按同辈相处又不行,毕竟是打亲哥那儿论过来的。大姑娘、小伙子本来就敏感,加上这层关系,更是近不行,远也不行,如今一起出去放羊,三宝打心眼儿里不愿意,甚至想过和老牛头换换。这几天愁得他呀,大黄都被他絮叨烦了,不管走路还是趴着,都离他远远的。
玉珍看起来要比三宝轻松得多,一口一个“三叔”,叫得比亲的还亲。三宝直着脖子,目不斜视,问一句,答一声,半句废话也没有。最高兴的是大黄,广袤的绿野上,包括羊在内,都是自己家的人,兴奋得撒欢儿地跑。
对大黄来说,庄稼和草并没有区别,脑子里的烙印是:羊行要随大流,不能旁出,也不能掉队,圈羊入栏也是这个套路。为了欢迎玉珍的加入,大黄格外卖力气,一路上把羊群切得笔直,有几只羊时不时会停下来盯着这只表现过头的傻狗,看看它今天抽的是那股子邪风。
玉珍凭本事挣工分,不想让人照顾,眼睛盯着每只羊,一刻不停地围着羊群飞奔,把羊群紧紧地箍在一起。大黄不知所措地看看玉珍,又看看三宝,好像在说:我不是这么干的呀。
“撒开了让它们吃,挤在一起光啃土皮子了。”三宝说。
玉珍这才看明白,羊群挤在一起,一只羊啃一口草就没了,急得东一嘴西一嘴地乱撞。玉珍不好意思地找个树墩坐下,任由羊群分散。
“别坐树墩。”三宝说。
“嗯?”玉珍疑惑地起身看看树墩,看看三宝。“咋的了?”
“老人说是山神爷的桌子。”三宝说。
“哦。”玉珍也好像听人说过这话。于是,另找块平整处坐下。
成片成片的鸢尾兰花泛着紫色的光。以前,玉珍常带着弟弟妹妹把采来了的兰花花瓣捣碎,用小木棍蘸着蓝色汁液写字,他们叫它钢笔水花。她和妹妹用苇叶编席子,弟弟喜欢用水葱编手枪。
玉珍采了一把兰花,用苇子叶编了两片席子,一片扔给三宝。
“三宝叔,垫着,省着地上湿。”玉珍说。
“嗯。”三宝答应。
“三宝叔,每天放羊就这样坐着?”玉珍问。
“嗯。”三宝想了想又说:“有时编个草窝子截鱼。”
“就那儿?”玉珍远看那条溪不大,“有鱼吗?”
“没有正经鱼。”三宝答。
“草棵子那么深,河底泥一踩软囊囊的,我可不敢下去。”玉珍说。
“嗯。”三宝答。
吃饭的时候,两人同时拿出了窝头和咸鸭蛋。两人相视一笑,也没谦让,各吃各个。吃完饭,玉珍把剩下的咸鸭蛋递给三宝,三宝摇头不要。
头一天放羊,结束了。
“我大姑娘回来了!妈也刚进屋,饭还没做得呢。”胖婶一边忙着晚饭一边招呼进门的玉珍,“累了吧,炕上躺会儿去。”。
玉珍把草帽往墙上一挂,坐在灶前添火,说道:“不累,就是没意思。”
“天底下最没意思的事就是干活。”大半锅汤炖的滋啦响,胖婶拍扁了棒子面饼子往锅边儿“啪”的一贴。又说,“活儿也不会让你白干,干得少吃不饱,干得多吃不了。想想就有意思了。”
“锅里是啥呀?”玉珍起身用勺子在汤里捞,“味道挺香的。”
“你爸和你大爷今天去清渠。”
每当听到“你爸”这个词,玉珍头一个反应还是死了的那个爸。
胖婶继续说,“在一个泥窝子里翻出大大小小六七斤鲶鱼,正好犒劳犒劳我姑娘。”
玉珍用勺子轻轻一捞,半个拳头大的鱼头露出来,顿时口舌生津。
“你弟、妹放学后听说渠里有鱼,作业没写就去了。”胖婶把最后一个饼子贴上锅边,盖了锅,催着玉珍说,“去躺会儿吧,锅一开饭就好了。”
晚饭时,每人一截鱼肉,鱼汤管够,一家人呼噜呼噜喝得震天响。胖婶单给方叔盛了两大截鱼肉,一碗鱼汤,烫了一壶酒。三杯下肚,方叔乜斜着眼睛看着六个馋猫似的孩子,被逗得嘿嘿笑,嘱咐他们小心鱼刺。突然想起玉珍今天去放羊了,便问道:“大姑娘,今天累不。”
“不累!”玉珍把蘸了鱼汤的一块大饼子塞进嘴里,说,“就是熬时间。”
“啥活都一样,从弯下腰开始,不到吃饭点儿不能停。”方叔抿了口酒,说,“你岁数小,叫你守着羊是容易腻歪。”
“我看我三叔可自在了,找棵树一歪,迷糊个把小时起来随着羊换个地方。”玉珍说,“大黄可听话了,不用指使就知道把羊圈回来。”
“谁能和老三比?打小就爱和牲口扎堆,长毛带尾儿的都听他的。”方叔夹了口鱼肉,对玉珍说,“收完秋咱就回来,等明年开春下大田。哪有小姑娘放羊的,天天弄一身腥膻味儿。”
“她这么大一两年也抵不上半个劳力,放羊又不累,还能按半个劳力分粮。”胖婶说,“别人想去还去不上呢。”
方叔一向是听胖婶的。改口说道:“叫老三别光睡觉,咱们姑娘可不是他的帮手。”
“咋的?两人一样挣口粮,出力的事都是老三一人的?”胖婶说,“小孩子正是养习惯的时候,你可别叫她学懒了。再说,这点儿活能累着人吗?”
玉珍早把弟弟、妹妹的碗筷收拾下去了,桌上只剩下方叔一口鱼一口酒地浅斟慢饮。
当着姐妹们的面换衣服不方便,吃完饭,红旗带着干净衣服穿过菜园子径直去了三叔屋子。
“把脏衣服拿回来,别让你奶奶洗。”胖婶对红旗说。
“我奶奶大盆闲着。我洗就行。”红旗说,“都是喷的泥,好洗。”
后院,东屋炕上,饭桌上也是一盆鱼汤,一筐窝头。方老太太给老方定了量,非年非节,二两装的瓷壶,只能喝半下。
“别整天耷拉着脸和谁欠你钱似的。”方老太太正在数落三宝,“玉珍初来乍到的,还以为你瞧不起人呢。”
三宝不吭声,喝一大口汤,咬一大口窝头。
方老太太顺手给三宝添了一勺子汤,继续说,“一见你这闷葫芦样子,我就着急。和你说多少回了,不是小孩子了,见人先说句话能掉颗牙,还是少斤肉呀……和你过日子都能把人憋疯!”
红旗直接去了西屋。
“红旗。”方老太太叫道:“你吃饭了吗?”
“吃了,奶奶。”红旗坐在炕沿上脱下脏衣服,说,“我用大盆洗洗衣服。”
“你放着吧,一会儿吃了饭我洗。”方老太太说。
“不用。”红旗已经找盆倒水了。
“你知道你多大了吗?知道的说你不爱说话,不知道的还以为没爹妈教育呢。”方老太太继续数落三宝。
“哎呀。”老方嘬口酒,忍不住说,“说多少回了,吃饭时别说孩子。他就那样,慢慢就好了。”
“猫尿也堵不住你的嘴!”见老方插话,方老太太立刻把火撒在老方身上,说,“都随你,没用的话一堆,该说的一句没有,介绍个姑娘也得黄,谁愿意跟个哑巴!”
三宝,喝下最后一口汤,抹下嘴下了桌。
“他没用的话也没有。”老方揶揄一笑,最后一口酒下了肚。
“今天咋吃这点儿?再吃半拉!”方老太太举着半拉窝头朝回屋的三宝嚷嚷,斜眼见红旗在院子里洗衣服,便又嚷道:“我不是叫你放那了吗?一会儿捡了碗就给你洗了。和你三叔下棋去吧!”
“不用了奶奶。”红旗笑着说,“再换一遍水就洗完了。”
老霍,50多岁,已经进过两次号子了,大概是偷鸡摸狗。农民养鸡为了下几个蛋换点儿零钱花,小鸡刚长老毛,老霍馋虫一上来,管你将来日子怎么过,拧了脖子拔毛就炖,孩子连骨头都捞不着,喝点儿酒还打老婆。就这样,老婆撇下两个孩子跑了。老霍依旧我行我素,自己家的鸡没了就偷别人家的,那些年判得重,一次两年,另一次五年。当然,肯定不光是几只鸡的事。
第一次走,有媳妇在家带孩子;第二次,媳妇没了,两个十来岁的孩子可怜,左邻右舍你家一口他家一口给喂长大了。两个孩子都很仁义,一点不像他们的爹招人烦。
老霍这次回来,大背头梳得锃亮,一件半大长的风衣四季在身,也不干活,整天在路上晃来晃去,那派头就像大官还乡一样,就连以前咬过他的狗见了都先是一愣。别管老霍穿成啥样,在乡亲们眼里依旧是不堪,常对他冷嘲热讽,不知道是不是听不出来,老霍也不在意。
羊群在坡上吃草,玉珍带着大黄在旁边转悠,三宝靠在树上,嘴里嚼着一根苦丝丝的新柳枝。
老霍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,在溪上洗了把手,一边掏出手绢擦,一边朝三宝这边走。
“几年没见,老三也成大小伙子了。”老霍一屁股坐在三宝旁边。
老霍是什么货色,三宝早听得心知肚明。于是,往一边挪了挪,嘴上并没搭理他。
老霍掏出香烟朝三宝比划下,没等三宝表示又收了回去,抽出一颗自己点上。
“这姑娘长得多好,要哪儿有哪儿。”老霍眼睛眯条缝看着远处的玉珍。又扭过脸上下打量三宝,没头没脑地说了句,“小伙儿也该成了人吧?”
三宝瞪了老霍一眼,没吭声。
“能端动个盆儿,就能经起个人儿。”老霍满脸猥琐地自顾自地说着,“这姑娘可以了,该上手了。”
“滚!”三宝站起身厌烦地瞪老霍一眼。
老霍然竟恬不知耻地向玉珍招手,喊道:“姑娘,姑娘!过来。”
玉珍不认识老霍,以为是队上的什么人叫她有事,应声走过来。
“山后面的花才好看呢,大爷带你去……”老霍伸手去拽玉珍的手。玉珍见这人面相不善,缩手后退,老霍嬉皮笑脸,步步紧逼。
三宝一步插到两人中间,厉声喝道:“她还放羊呢!”
“别假正经了,我什么人没见过!”老霍一脸坏笑,说,“别说是两窝搭伙,就是亲的,天知地知,你知我知。”说完抢过一步,对三宝甩了句:“知道我是谁不?别找死!”
“你,放屁!”三宝气得脸红脖子粗,又一步挡在前面,和老霍胸顶着胸。
老霍敞开风衣向后一甩,拍了拍腰间,“知道这是啥不?”只见腰带上挂着一把三寸长带着刀鞘的小刀。
玉珍在后面拽了下三宝。三宝把羊鞭子“啪”的一甩,寸步不让。
老霍眼里装狠,腰却没那么直,说道:“你二哥有你二哥的份儿,你有你的份儿,我不过是借个火,完事还你。你别不识好歹!”
玉珍听着不像好话。见这人个头大,一脸疙瘩肉,怕三宝吃亏,叫声“三叔,咱回去……”
都说蔫人出豹子,老霍一句紧着一句不要脸的话,终于把血气方刚的三宝惹火了,没等玉珍的话落地,三宝照着老霍的裤裆就是一计狠脚。老霍没防备,“嗷”的一声倒在地上,疼得立刻缩成一团。三宝毫不客气,骑在老霍身上,对着老脸左右开弓。玉珍趁势也补了几脚。
一开始。老霍嘴上还不服软,骂骂咧咧。三宝下了实手,老霍的脸上顿时青红模糊,到后来,惨叫声把羊群唬得抬头朝这边看。大黄也在老霍屁股上咬了一口。
三宝拽出老霍腰间那把小刀,原来是削水果的,一撅就弯了。
老霍着了第一脚就没了还手之力,所以这亏吃得大了,脸肿得像盆,眼红得似火,风衣撕破了,鞋也丢了一只,他非要到老方家讨个说法不行。
三宝没打过架,一味猛打猛捶,到家时,手腕肿得和小腿一样粗,手指也疼得伸不开。玉珍把前后经过一说,气得方老太太跳脚骂街。
“老霍正找不着吃饭的地方呢,还不得讹咱们。”老方说。
“先带老三到周全那儿看看伤了骨头没有。”方老太太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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