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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1)

我嫁给了我爹宿敌的儿子。

出嫁那天,花轿准时候在二门外。

府中高朋满座,热闹非凡。丫鬟小厮们步履匆匆,穿行在各个厅院,美酒佳肴流水般送至席上。

大哥背着装扮齐整的我出了闺房,一路上充斥着喜婆的欢唱与爆竹的炸响。

远亲近邻们带来的小公子小娘子,由各自的婆子丫头护着,挤在我出门的路上欢声笑语,拍手称好。

今天来的除宗族亲戚外,全是朝中武官及家眷,无一文职宾客。

只因丞相大人府中也置了喜宴,邀了在京的所有文官,仿若跟我们镇国将军府打起了擂台。

“爹的满宝啊,你的命好苦啊……万有宗这杀千刀的无耻下作,定是他让万嫔在陛下跟前吹了枕边风啊……他这卑鄙小人——”

“父亲慎言!”大哥脚步一顿,出声制止。

“爹你喝大了也别乱嚎!今日小妹出嫁,你搁这儿号丧合适吗?多晦气!”二哥音量最大,一嗓门把爹的哭声盖住了。

“二哥你这话也没多吉利。爹你就别哭了,小妹不过从这条街嫁到后条街,翻几个屋檐转瞬就能到家,担哪门子的心?咱接着喝吧!”

三哥也醉得不轻,我掀起盖头一角,见他用袖摆给爹胡乱擦把脸,勾肩搭背打算将人拐回席上继续畅饮。

“你们几个兔崽子不懂我的苦啊……”

爹一把挥开围在身旁的二哥三哥,力道没控制住,甩得哥哥们踉跄不稳倒退了几步,他自己也一屁股蹲栽在了地上。

周围乐声四起,笑的笑,闹的闹。

我无奈叹了口气,索性扯了盖头去扶我爹。

“满满,不可。”

大哥想阻止,但显然顺着我惯了,望着闹剧中的家人蹙眉不吭声。

“爹,今日该哭嫁的不是我吗?您这胡子拉碴的形象,双眼赤红,嗓门奇大,哭起来忒吓人,吃酒的诸多孩童回家该收惊啦。”

我凑近爹耳畔,半哄半玩笑,试图安抚他心中的难舍与不安。

“满宝啊,爹对不住你娘,没护好你啊!若真让你入了万有宗那个狐狸窝,铁定骨头渣都剩不下啊!他下的狐狸崽只怕更狡猾奸刁难对付呐……”

我爹说的没错。

万有宗就是打擂台的丞相府主人,狐狸崽万寒是其长子,即将是我的夫君。

京城四少其首便是他,虽丰神俊朗,才华横溢,却倨傲孤僻,言语毒辣。他睿智沉稳,城府居深,在朝中已有不菲之地。

是个令人退避三舍的主儿。

“爹何须怕那小子?他若胆敢欺负小妹,看我不掀了相府的房顶!”二哥又跟着起哄。

“掀房顶有个屁用!那瘦若竹竿的白斩鸡,我单手便能拎了他来,任小妹鞭打凌辱……”

老的没哄好,小的又兴致盎然。

“还嫌闹得不够?”

大哥斜眼扫过不着调的二哥三哥,温声安抚着爹:“父亲安心,万家大少识礼重节,是十年寒窗的读书人,想来十分清楚该如何看待陛下赐婚之事。”

哎,大哥说的不错,我是被赐婚给丞相长子的,就在三日前。

御花园里万嫔提了一嘴相府长子年过二十不肯婚娶,愁煞其母恼死其父。

皇帝不知是午膳贪杯多了量,还是被日头晒昏了脑,金口一开就赐了个急婚。

朝堂上下,谁人不知丞相与我爹是文武相冲水火不容的政敌?

偏被赐婚做了亲家。

“爹快把脸擦擦。”

我见一旁焦急伺候的小厮捧着净面棉帕不知所措,便接过来亲自服侍醉酒老爹,还不忘压低音量哄着:“爹忘了吗?好歹被您逼着练了十年功夫,那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能耐我何?宫里派来监视的还在外头呢……”

爹打了个酒嗝,赤红的双目往二门瞟了一眼,呆愣着琢磨了一番。许是觉得我徒手对付个把弱鸡不在话下,这才止了哭闹。

“不听话就揍,揍不乖就往死里揍!只要还有口气在,爹都能帮你善后……”爹扣住我的手腕建议,酒气熏得我欲醉。

我自是从善如流地应下,毕竟婚礼吉时误不得。天子脚下,赐婚的圣旨还供在香案上,我家毁不了婚,他万家也抗不了旨。

大哥来背我上轿,鼓乐再度响起。起轿的那刻我被颠得坐不稳,脑袋正要磕在轿厢时下意识用手肘撑住。

不知是那丝痛楚太过钻心,还是今日我尤为娇弱,眼眶中模糊视线的那窝热泪,瞬间滚落下来。

我姓季,单名楠,今年已十六。

娘在生了三个儿子后,终于如愿以偿得了我这个闺女,本打算取名为满以示她的心满意足,但遭到了已开蒙的大哥反对。

于是,满就成了我的乳名。娘唤我满儿,爹称我满宝,大哥叫我满满。

自娘病逝,我便被家中的父兄视若珍宝。府中请了琴棋书画各项师傅,给我这将门之女镀上点大家闺秀的光彩。

哦,还有我最喜的女红师傅。

爹怕我如娘般体弱多病,又偷偷带着我习武强身,拳法腿法剑法刀法以及骑射,恨不得一股脑全塞给我。因我时间有限,便都只学了个皮毛。但身体素质委实不错,从小到大连个头疼脑热的小毛病都鲜少会得。

我从未远离父兄,哪怕他们出兵征战,我亦是被呵护着藏在军营附近的安全地。

女大当嫁。

在我十二岁后,京中几大官媒都来过将军府替别人说亲与相看。可我是被一窝大小糙爷们养大的,绕是嫡出也说不到太好的亲。再则父兄挑剔至极,竟无一家能入眼。我乐得自在,孝顺公婆伺候丈夫的生活有何可盼?自是能拖一年是一年。

怎知会被赐婚丞相府。

“新郎官踢轿——”

外头唱礼之声扰了我的思绪,竟已到了万府。

随着一声闷响,轿子晃动厉害,一个不慎甩落了盖头,才稳住身子,我便瞧见红绸花团塞了进来。

那只手骨节分明,白皙莹润,与父兄们的手差异很大,那种秀气中透着的柔美,便是我都自愧不如。

这是只握笔的手。

可方才那一脚劲道又足,莫不是打从心底要给我这政敌之女一个下马威,故使了吃奶的劲儿。

我耽搁得有点久,那只手纹丝未动,倒是唱礼请新娘子下轿重复了三次。

我蒙上盖头接过红绸花团,嫁进了万府。跨火盆,接布袋,拜堂之礼,洞房之喜。

哦,或许我们的洞房不算喜。

因赐婚过急,避不开我的小日子,对新郎来说,新婚之夜的时刻,定值不了一金一银。

不管这万大少是方是圆,我没等他来掀盖头就自己卸妆梳洗填饱肚子。反正娶了我,他是如何都不能称心如意的。

“饿坏了吧,厨房里备了热汤面。”

我正啃着烧鸡爪子打发时间,万寒终于带着酒意进了新房,见我已是清汤挂面歇上了也没在意,心中门清,“也罢,不过合卺酒还是要喝的。”

他塞了个酒杯给我,浅笑着望向我。

“你……醉了?”我微微拧眉,盯着眼前这张浮着酡红的俊脸,吃不透他笑容里的真假。

“夫人不必担忧,今日是你我的大喜之日,便是量浅也能留得几分清醒,误不了洞房之礼。”他柔声细语,嗓音撩人,一双含笑的黑眸熠熠生辉。

手腕被他贴了上来,我顺着他的动作饮下杯中酒,是香甜的桂花酿,不难喝。

“甜否?”他勾唇问道。

我知道这是媒婆的例行提问,特殊调制的酒水甜得腻嗓子,新娘答甜寓意这婚姻甜蜜美满。可我们两家做姻亲不能追求那个高度。

无视他的问题,我请他坐下,直接切入正题。

“是圣上乱点的鸳鸯谱,我们却也不能在家中水鸭大战闹得太难看。我自知在相府不会讨喜,也不便随意走动撞见不该见不该听的,你们更不必浪费棋子接近我。我用惯了两个小丫头的服侍,会尽量待在院中不外出,不知你可有补充?”

政见不合的前提,怕是比窃贼还防得紧。

“水鸭?”万寒双目一瞥,剑眉微拧,唇角隐约抽搐,“夫人,高见。”

我看他一副似笑非笑的嘴脸心中鄙夷,到底是狐狸,什么都藏得深,一丝情绪都不能笃定。不过我懒得猜,家中父兄忧思过甚尚未宽慰,哪管他这政敌之子心情如何?

“这新房是你住还是我住?”表明立场后,该划线分居了。

万寒似乎有几分为难,搁下杯子让人上了两碗汤面,并将他那份面上缀着的牛肉片夹到了我碗中,才迟疑着开口:“夫人有所不知,与圣旨一同赐下来的还有一位嬷嬷与四名宫女,点明要放在……我们的院里伺候,若你我有一人搬出正屋,或许明日我们就该奉旨圆房了。”

我咽下一口牛肉,对上他那双黑亮的眼,心头忽地一颤,只觉已输了一分。这双眼深沉迷离,一个注视便能猜个几种意思,实在吃不透。

“圣上竟无趣到要时刻盯梢臣子的闺房之战?宫里的娘娘们太失职了。”我说不出好听的话,对在位者的恶趣味不敢苟同。这是看腻了朝堂的文武斗要换个新花样?

“夫人所言极是。”万寒慢条斯理的吃相不知随了谁,爱恭维的虚伪劲儿是不随丞相的。他不动声色地给我夹了一筷子青菜,“倒也不急着忧心这些,我领了旨要出京办件案子,陪你回了门就要动身,归期不定,不若日后再合议吧。”

“既是领旨办差,不该为小事耽搁,不过回趟家哪需外人陪?你尽快启程,行李可收拾了?宫里的那几位我会安排好,你尽管去忙你的。”我很是欣喜,巴不得他一年半载回不了京,便暗暗祈祷是件棘手的大案。

注意力全在对话中的我,忽略了他几度为我夹的菜皆是我平日所爱。

万寒意味不明地瞅着我,笑意逐渐明朗,“夫人这是要我连夜赶路?不是什么急案,圣上不至于剥夺我的洞房之喜,吃完安心歇了吧。”

歇?怎么个歇法?屋里仅有一张喜床。

“我正临月事,污秽不堪,不便与人同床。”婶娘说得不错,男子都惦记洞房,为了防狼,万不可让他挨到床。

万寒显然料不到我言语如此大胆,半分羞涩都无,竟闹得他耳朵爬上了一丝红润。

也可能是吃多了酒。

“这吉日确实挑得急了些。”他轻声叹了一句,笑颜依旧,“你我是夫妻,何来污秽一说?你先让丫头铺床就寝,我去给你寻个暖袋来。”

望着他淡然而去的颀长背影,我惊愕不语。

他是知晓我腹痛素来需暖袋缓解?还是做惯了对女子的体贴事儿?不管是对我这个‘敌方’做过深入调查,还是应对姑娘家游刃有余,令我初次认识到了实力悬殊。

三哥说的不错,我的脑子太钝,被丢进狐狸窝里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,让千面狐狸的玲珑心窍无处可使。

(2)

翌日清早,我被丫头语剑从被窝里拖起,她与画鞘伺候着我梳洗后就往我手中塞了杯热糖水

“我小日子还没完呢,今日不练。”我迷糊着抿了一口,进入例行发呆状态。

“哎呀我的小姐,今日怎睡得这样沉?不是将军催您练功,您昨儿都出嫁了!这会儿该去太太那请安认亲了。”

丫头们一番话赶走了瞌睡。

可不是么?今后便是我想练,爹也没机会再带着我,自是不必辛苦找借口了。

“你们姑爷呢?”

我在脑中琢磨清楚太太是谁后,回神过来发现昨夜睡在外侧的万寒不见踪影,床头搁着绒皮包裹的水囊。

是昨夜给我暖腹的。

“天还没亮就来了个小子找姑爷,奴婢进屋传话时您睡得正香,姑爷动静小没惊着您,单是将您从怀里捞出来就费了不少时间……”

“姑爷走前留了话的。”画鞘定是看我一副见鬼模样才及时打断语剑的描述,“说是您知晓他要出趟远门,让您安心在相府等着,待他回京再陪您去跟将军赔礼。”

我努力专注,听了个大概。

昨夜还犟着非要陪我回门,走得如此突然定是有蹊跷。

不过正合我意,省得防范家中父兄在回门日一时失控干掉姑爷。

“谁来过了?”我一口闷了糖水,示意语剑开食盒摆饭,寻思着该不该去丞相夫人那儿自讨没趣。

她若要给我立规矩,不知可否卷铺盖回家。

“正院那边的人,是赵嬷嬷传的话,说大家已在太太那边坐着吃茶了。”语剑布着菜,压低音量,“孙嬷嬷来催过一回,眼下她们都还在门口候着。”

对了,宫里来的六位还等着我安排。

“请她们进来吧。”我匆忙喝了半碗粥,搁了筷子去绑护膝。婆婆跟前走个过场是免不了的,为了不坏将军府名声……

我打算逆来顺受。

“请大奶奶安。”六人进屋先行礼,两位嬷嬷肃穆严谨,四个宫女妙龄靓丽。

孙嬷嬷手里捧了个檀木雕花盒子,两手一递扯了笑,只是眼神有点古怪。

我上去打开一瞧,锦布铺垫,空空如也。这是何意?

“老奴是来请元帕的,因是圣上赐婚,这元怕理应递交宫里,稍后会与赏赐一同送回,再存于相府。”孙嬷嬷想来是等久了,急忙出言解惑。

出嫁前一晚,婶婶提过元帕这回事。

“嬷嬷有所不知,婚事来得急,我身子不爽利,尚未圆房。”万寒的意思是如实交代,为这事欺君委实难堪。

他说,割破手指伪造哪里能逃得过嬷嬷慧眼。

怎逃不过?换个部位换个人出的血就不同了?没准是他怕疼或怕丢官。

眼前六人面面相觑。

谁家挑婚礼吉日不是避开新娘小日子的?这事怪不了我。

“我与几位一样初来乍到,便请掌院给你们安排住处吧。”我记不住宫女的名儿,只让她们两两而分各自伺候一位嬷嬷。

画鞘装了一兜子福字荷包,沉甸甸的,语剑也端了个首饰匣子,跟着我去正院请安认亲。

这像是去散财的,幸而我家底殷实。

丞相夫人比我预想的慈祥和蔼,小狐狸的长相六分随了母亲。她待我算不上亲,却也没刻意苛待给我冷脸。

护膝没派上用场,请安敬茶只跪了个样子,蒲团都没跪暖就放过我了。

万家直系亲属过多,今日来的人将正院的待客厅挤满,我走马观花般跟着一位堂嫂认人行礼,两个丫头跟在一旁收发荷包首饰。

一圈下来没记住几张脸,倒收了不少贵重见面礼。

这是占了长媳的优势。

吃了认亲席回了屋,前院便送来了明日的回门礼,管家亲自解释,都是他家大爷早先备下的。

父兄对我的唯一要求便是不受欺负,故而我本打算回门途中买些酱肘子烧鸡烤鸭充作礼物,不拿相府一针一线。

既然他全我季家面子,我自当从善如流。

次日,用不着丫头们催,我早早便去正院跟婆婆请安报备,天未亮就迫不及待让人赶了车,带上厚礼回了家。

娘家离得很近,若不是万寒准备的东西太多,我带着丫头绕条街也能片刻即到。

“大哥!”我老远就瞧见大哥与他的书童站在家门前,心尖顿时酸酸胀胀的,有股难以言表的低落。

背我出嫁不过前日,却有许久未见的思念。

大哥浅笑淡然,眼里却是浓郁的宠溺。他扶着我下了马车,任由我挽着他胳膊进了家门,谁都未曾开口。

不知为何,靠着大哥的肩,在相府飘着的心才踏实落了下来。

“爹还好吗?”进了熟悉的闺房,我绷的外壳松懈下来,手背贴了贴桌上的茶壶,那股暖意直接进了心里。

“喜宴上运出的空酒坛子都能堆几个酒窖,父亲昨日昏睡一天,今日一早进宫了。”大哥拎出三层食盒,柔声道:“你爱吃的黄金汤包与素粥小菜,父亲特意嘱咐厨房做的,怕你在万家吃不到。”

“二哥三哥起了吗?”我刻意撑住眼皮,忍住那丝酸涩,不让眼泪坏了此刻的温馨,只是双目禁不住朦胧。

“哪敢不起?旷一日晨练挨十军棍,划不来的。”二哥与三哥争先恐后地挤入房门,几个跨步落了座。

“小妹可受过欺?见着老狐狸了?你那婆婆如何?好相与吗?家中可有不长眼的凑上来找揍?”

“万小子人呢?胆敢不来!我磨了两日的刀就等着他呢!小兔崽子竟这般窝囊!”

大哥一句不提的心意,被二哥三哥两个二货坏得彻底。

“老狐狸没见着,小狐狸出了京,除了宫里来的几个眼线碍事,我在相府跟在家无甚区别,哥哥们宽心。”被他们一急,反倒收了心酸,无奈失笑。

“万寒出京前托人送了封信来,父亲正是因他那件案子进宫。此案关系到前年预州战役军饷贪墨之事,他临时委任钦差督察,短期回不了京。”大哥老神在在是有缘由的。

“何时来过信?给谁的信?万小狐狸凭什么忽略我这小舅子?”

“你和父亲都知道,怎就瞒了我们?信里还说了什么?可有对小妹对季家有半点不敬不满?给我看看!”

“我刀岂不是白磨了?早知他不来,何须费脑子打听那刁难妹夫的十大酷刑?”

“我昨日还滴酒不沾保留实力,就等着今日把那小子喝挂,你们怎地不说一声?”

大哥无视二哥三哥的抱怨,静静陪我用饭。我暗暗松口气,家中果然准备了不少路数招待万寒。

脑中回忆新婚那晚,花烛下的俊逸小白脸不如传言中冷僻,言语目光与举手投足皆是君子风范……

这若是被二哥灌个死醉再被三哥逼上擂台比刀论枪,输了后五花大绑罚入客房,最后上演军营中糙汉子们闹的荤段点子……

我一阵恶寒,十分庆幸小狐狸逃出京了。

“信中提及你的事。”大哥开口拉回我的思绪,“满满,若你想留在家中便差人去相府送个口信,万寒已同你婆婆打过招呼,可待他回京再来接你。”

我狐疑地望向大哥,他笑得自然不像作假,莫非当真有此安排?可万寒留话要我待在府中,婆婆也半句未提。

两面三刀的家伙。

“我见过爹就去万家吧,回门在娘家留宿不吉利。”家中都是将脑袋别裤腰带上的人,我不愿他们沾上丁点儿诅咒。

“咱家不信这些,万寒不在你便是留在家中谁也说不了半句不是!我这就让人跑一趟相府。”

“二哥……”说风就是雨,真急躁。

“不吃就去前厅收礼,有你们惦记许久的东西。”大哥轻飘飘一句话拦住了二哥,顺带打发走了三哥。

我后知后觉。

原来万寒给我家备礼也是经几番调查研究,即便两家是政敌,他讨好起舅子们也是游刃有余。

看大哥对他的态度就和善了些。

这位夫君在我心里的危险度,又增了一分。

(3)

尽管嫁的对象不尽人意,我在相府的日子不算太难。

夫君一走数月,公公从不召见,婆婆也免了我晨昏定省,几个叔子妯娌全然不走动,出嫁的姑奶奶八竿子打不着,未嫁的更不屑找我这丞相政敌之女串门子。

我在万寒的清风苑闷了三月,除了不能如在将军府时自由外出,吃穿用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。

“小姐,前院又送来一批料子。”画鞘带着音戈乐戈进来,三人怀里抱着时新布匹。

“还有绣线,都是素雅色,绣不了花呢。”语剑将东西往桌上一搁,“相府是不是忌惮咱家将军,不敢明面上对付就想玩阴的?”

画鞘赶紧打发两个小丫头出去,闭了房门才瞪了一眼口无遮拦的语剑,低声喝道,“隔墙有耳!这算哪门子的阴?”

我收了尾针剪了线,将新做好的靴子递给语剑,“你这丫头闲出病来了,相府的人再没脑子也不至于送布料累死你家小姐。”

我望眼过去拧了眉,茶白、青莲、霁色、月白……都是适合大哥的颜色,偏这几个月给大哥做的针线是最多的,倒是爹和二哥三哥走得突然没赶几件衣裳。

“应当是姑爷知道小姐爱女红,吩咐管家有料子上新便往家里送吧。”画鞘给我沏了茶也跟着坐下来。

回门后我们主仆三人谨小慎微,日防夜防,不说万家从上到下,就连宫里来的那几位也列入敌军名单。

谁料防了个寂寞,身心俱疲地唱了独角戏。

“姑爷姓万呢!”语剑嘟囔了一句。

是啊,我夫君是万家嫡长子,未来的家主。哪怕他一旬一封家书,通过管家事无巨细地安排好我的一切,对我做足了体贴爱护宠溺的样子……

仍掩盖不了彼此的敌对身份。

京中无人不知我是将军府的至宝,是我爹的命根子,他笼络我的意图昭然若揭。

“把东西入库了,最近赶二哥三哥的靴子有些累了,咱们换花样捣腾吃食吧。”我揉了揉双目,琢磨起晚食。

语剑与画鞘立即起身,抬了青花瓷盆过来,逼我先看上一刻钟。

盆中有两尾小锦鲤,一红一黑游得欢畅。雨花石点缀在水草旁,一截弯月状枯木已长了青苔,鱼儿正过桥洞般钻来钻去。

我不禁暗叹,万寒果然青出于蓝胜于蓝。据说丞相与我爹在朝堂可是吵得唾沫横飞,朝下见面不是吹胡子瞪眼便是话刀乱插。

而他……若非我防备心十足,换个情窦初开的早被糊弄得七荤八素了。毕竟连我都曾怀疑这厮真打算与我正经过日子。

画鞘刚拦了府里浆洗的来取衣,管家次日便送来音戈乐戈两个粗使丫头;语剑想出门采买吃食,管家翌日就在院中开了小厨房,厨娘与新鲜食材一步到位。

记得我初次裁布,前院就送来了这鱼盆。

万寒信中提及,这本是他养在外书房用以缓解眼疲劳的,暂且挪至内院让我照看。

他是领了皇命出了外差的人,忙时连夜赶路不投宿也是常有的,当真有闲情盯着我这无趣的一举一动?

“小姐,今早送来不少秋猎的鲜肉,房妈妈才腌渍了一半,咱们烤肉吃吧。来了相府后还未吃过呢。”

“这又不是在将军府,馋得你!”画鞘戳了戳语剑的脑门,怼完也偷偷咽了口水。

我不禁晃神,才开始秋猎啊。

这三个月怎比往日的三年都长?难怪世人都说夫家的日子难熬。何时能到头呢?

“想吃就烤吧。”

我让丫头们在院中石桌旁架了炉子,亲自腌了兔肉鹿肉羊肉外加少许新鲜菜蔬与两壶青梅酒,便不分主仆围着吃上了。

鹿肉性热,只配了小盘,用铁丝串了架在网上烤。我轻打着扇子,听着肉粒发出滋滋的响声,甚是怀念爹在营地里给我烤羊腿的时光。

那孜然撒上去时的肉香仿佛闭眼还能闻到。

“焦了焦了!小姐,快焦了!”语剑急促的提醒,匆匆咽下口中的青菜,央求道:“统共只让我吃一串,可不能烤坏了呀。”

“忘了上回贪多淌鼻血了?多吃菜,兔肉羊肉也要适量。”我回神熟练翻转肉串,撒上调料交给画鞘分食,起身去洗手净面。

爹和哥哥们不在,对着烤肉也没有食欲。

“大奶奶这手艺可真好,这烤肉的腌渍手法是有什么讲究吗?吃着与我腌的很是不同啊!”

房妈妈分到一串鹿肉,吃出了区别,砸吧着嘴细细品味。

“那是自然,我家小姐五岁就会烤肉,十余年的经验,房妈妈你如何比得?”语剑嚼着喷香的肉粒,骄傲得扬脸。

“好香啊,不知大奶奶可否赏奴婢一串尝尝味儿?”

我正打算回座,一袭桃花色撞入眼帘。抬眸一看,却是新婚翌日便被遣去外书房伺候的桃红,原清风院的一等丫头。

我后来才知,这是婆婆那边的人,几年前给了长子做通房,我进门后被掌院放在了万寒的外书院。

毕竟不是妾,用不着在我这儿请安伺候,故而只打过一个照面。

“那恐怕得下次了,”语剑迅速将各类串子分至众人盘中,“不知有人会来,我按惯例只备了清风苑人手一份的量,姐姐见谅。”

小丫头没被宠坏,还知道替我拦事。

可房妈妈与音戈几个却不敢再吃,瞧瞧桃红又看看我,最后盯着盘中的食物想让又不敢让,一脸纠结忐忑。

万寒就这么一个通房,在我进门前,她想来有几分薄面。

“那我今日没口福了,大爷在时,我原也是院里伺候的,早知有好吃的就不去前头书房了。”桃红是个人精,面上不显情绪接了语剑的话。

她抱着几个软包袱靠近,“大奶奶,这是大爷从预州带回来的,出门前嘱咐要送回院里的,奴婢替您收起来吧。”

“姐姐止步。”画鞘及时伸手拦了桃红去路,“大奶奶不喜生人入正房,若是大爷之物,还是我来收吧。”

桃红话里的信息量十足。

万寒回来了。

他昨夜应是睡在外书房。

府中上下皆知,仅有我这妻子被撂在一旁。

“大爷的日常物件一贯是奴婢打理的……”

“那便打理在外书房吧。”我断了她的话。

万寒突然回京,我有点乱,懒得听桃红显摆些上不得台面的,急着打了发她好寻思一场谈判。

“可这是大爷的院子!”桃红惊鄂不已。

“甭管是谁的院子,你一个在屋里伺候多年的丫头竟看不懂主子的眼色,是当真不知趣还是挑战我的耐心?”

我已亲自开口赶人还敢赖着,就这么想膈应我?想太多了吧。

我与万寒不会长久,别说相府,整个京都百姓皆知,她费个什么劲儿?

“大奶奶这是何意?奴婢只是一如往常想贴身服侍大爷。昨夜大爷说宿在外书房多有不便,才着奴婢来清风苑……”

桃红见院中众人目光隐晦,神情复杂,干脆红了眼眶咬唇哆嗦,转瞬就砸下豆大泪滴。

偏她哆嗦着还能将话说得清楚。

我很是佩服。

自娘亲过世后,被父兄捧在手心里宠着长大的我,连掉泪的记忆都因久远忘得干净。

会哭,应当也是一门绝学,如爹那般在我出嫁时哭得涕泪满面毫无美感不说,还令人笑掉大牙,忒掉价。

“语剑,连人带物清出去。”我不懂怜香惜玉,不是我的通房不必我疼惜,况且在自个儿的营地绝不容忤逆违背。

这有损威严,以往做不好爹都会罚我。

“物件留下。”

丫头们拉扯间,万寒迈着步子进来,朝服未脱,官帽抱在右胸,走近时施施然地递给了我。

“夫人可给我留了饭?”他伸手一牵已带着几分迟疑的我进了屋,“这几个月我留意了一路收集的稀罕物件,你看都不看就丢出去?让人送水进来,我先沐浴。”

我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。

“即是要用人,方才何须撵人?我让画鞘请掌院将你用惯的人召回来。”他的人比我更不讲情面,将桃红捂了嘴拖出去。

“你那几个小兵器我用不得?”万寒解扣子的手一顿,索性仔细打量起我,“给你辟了小厨房,怎么还是清减了。”

我避开那深浅难测的目光,“用不得。”藏了那丝不自在才表态。

我的丫头自然不伺候别个。

“不是不喜生人入院?舍不得丫头,便劳夫人辛苦了。”万寒勾着唇将我的手按在朝服的襟扣上,一副安享姿态。

“不望你们文人墨客舞刀弄枪保家卫国,但健全的手脚连自理都不能了?”

我爹沙场征战几十载,连安稳觉都没能睡几日,好不容易结束与西边的交锋回了京,才没过多久清闲日子,又被丞相设计弄去了南边驻守。

爹带走了二哥三哥,我跟大哥被留在京中做人质。

我没闹翻相府已是家教上乘,还指望我亲自服侍他这佞臣子?

“怎地恼了?”万寒不愧是交际能人,一双眸子片刻不移,还散着柔情蜜意的光泽,“半夜回京太过匆忙,怕吵着你又赶着入宫述职,便在前院胡乱梳洗更衣了。想来是管家失职忘了转述,我罚他。”

谁要他解释这个!

“府里没管事吗?鸡毛蒜皮的事都让管家亲力亲为,你们万家的行事作风真罕见。”我还是被带偏了重点。

原本见着这个人就压不住对万家的痛恶,被他顾左右而言他地轻易拐了弯。

“大奶奶的任何事,都当的起万府管家跑一趟,其他人我不放心。”万寒有个顶好的脾气,任我如何情绪外露都笑脸相迎。

当然,我知他这是二哥说的假面。

“夫人心情不好,为夫还是先哄夫人吧。”他将我按在圈椅中,起身去关了房门,“担心岳父与舅兄了吧,我出宫时向几位同僚打听过局势,南边暂且安稳,近期不会开战。”

看着他一本正经的神色,我瞬间眼眶发热,才嫉妒完他人,自己也会哭了。

这个月压抑太久,又担忧太久,从未离开过父兄的我,此刻信了眼前这人的安抚。

我季家军素来勇猛,爹少了大哥这个参谋在旁也还有军师幕僚,的确不该丧气。

“开战又如何?”我军军风凌冽,能吓得南蛮龟缩不动,我与有荣焉。

万寒听出我语气中的骄傲,轻笑出声,顺着话意哄道:“嗯,岳父威武!满满,父辈的纠葛你我不便言语,不迁怒,可好?”

这如何可能?

你爹与我爹为敌,占着口舌伶俐挖了坑让我爹去踩,一个不慎便是性命交关的后果。

何况你这演的也不只是不迁怒的戏码。

我暗自腹诽,并未吭声去接他的柔情。新婚是初见,今日是第二回碰面,实在不懂他费心思上演什么情深意切。

“宫里那几位是如何打发的?”见我不答,他又不动声色转了话题。

“清风苑如何比得后宫?困在这方寸之地如同下狱,有几人能守?”这事并非我动了心思,万家也锦衣玉食地伺候着那六人,大概每日只能盯着我做女红太过乏味吧。

况且,每次递回宫的话都如出一辙就是她们办事不力,自然得设法暂辞相府。

“将军府后院清朗,岳父连个妾室都无,舅兄们也皆未娶妻。相府则水浑,我拘了你才能安心办差。你是宗室嫡长媳,是时候帮着母亲主持中馈了。”

听他这番言论,我还要感激不成?

“你确定要我……掌你们万家?”只怕爹口中的老匹夫会冲在前头反对。

“可先跟母亲学两年,你挑起重担是早晚的事。”我的冷笑丝毫不影响万寒的假面,“满满,我今生仅娶一妻,万府亦是你的家。”

尽管赐婚在前,对我这季家女来说,万府是我家这话,听起来当真可笑至极。

和离,才是早晚的事。

“主持中馈是婆婆的事,她若有需要会差人来传我。你是回户部就职?”

大哥曾说,季家军有半数驻守在西地,爹带着十万大军离京,临近肃王封地会一分为三与二哥三哥各自领军择城守在南边防线上。

我知道南边暂且安稳,倒是西部刚休战反而有可能死灰复燃,总觉得丞相这奸臣进献谗言调动军防不安好心。

万寒能左右户部大权,万家三老爷又在工部,军饷粮草军需都如同被万家捏着……

“户部尚书秋猎摔断了腿,我暂代其职。”万寒终于敛了笑,一双平静幽深的眸子顿时冷意四散。

我心头一悸,莫名慌乱。

户部邱尚书已近花甲,单在马背上都能颠散骨架,若不慎摔落,后果岂能是断条腿这么简单?

一个文绉绉的老头去什么秋猎?

这腿断得蹊跷。

京中风向不对,我得去见大哥。

“满满,入夜了。”

被万寒拽住了手,我才发觉恍惚中已起身走至门边,“松手。我与夫君不熟,称呼乳名甚感别扭。”

“叫得多了就顺耳了。我有三天假期,明日再陪你出府,可好?”

明明是柔声细语央求用词,却掩不住那丝不容置喙的威严。

(4)

我没能如愿见到大哥。

因为万寒食言了。

本说好他归家后不再约束我外出,怎料当晚便被丞相叫去了前院,再回来已是两日后。

“小姐,我去大厨房时听几个帮厨在井边说起了姑爷!”语剑提着食盒进来,来不及放下就冲了过来。

破晓时前院来了小厮,让清风苑自今日起去领大爷的三餐。小厨房只需顾及我这一个主子的喜好,再好不过。

故而语剑跑了一趟。

“背后妄议主子?万家仆妇当真没有规矩。”画鞘正伺候我用早饭,随口接了一句。

我一口脆萝卜卡在喉咙,咳得满面通红。这丫头这会儿义正辞严,全然忘了平日我们主仆便是靠万家八卦逗趣的。

“许是丞相下手过重,她们言语不掩心疼,还说太太守着儿子哭了一夜。”语剑边说边开了食盒,“小姐你看,都是滋补粥汤,看来当真是内讧了!”

瞧她乐得包子脸皱成一团,我满腹疑惑,爹说小狐狸才是万家的主心骨,老狐狸上了年纪后凡事都听从长子的。

莫非皇帝的外差令他二人有了分歧?

不知打哪了……

那张脸是门面,定然是不会动的。若出动家法,不外乎罚跪抄书抽几藤条鞭子类,丞相跟爹吵几架都能晕厥似的,哪有力气。

想来是文弱书生不抗揍。

人都不在这儿,饭食先来了。

“你乐个什么劲儿?没见管事来换了张大床吗?这是要把人丢来给小姐照顾的意思。”画鞘狠狠地瞪了瞪那张朱漆雕百蝠的廊式拔步床。

我亦回首一叹,显然是加大过的,占地方。

“那也比让桃红捡了便宜强。”语剑嘀咕了一声,自觉地与画鞘去收拾新床。

尚未开封过的嫁妆这回得开箱了。帐子被褥尺寸不符,一应物件全得换新。

万寒是在半个时辰后被抬回来的,他趴在担架上侧着脸,对上我探究的视线还能浅笑眨眼满是愉悦。

但那脸惨白得毫无血色,嘴唇干得起皮,眼下一片醒目的青。

我不禁想起爹的话,一旦受了欺凌就放开了揍,只要还有口气在……可爹被迫离了京不能给我兜着了。

帐子挂了两层,看不透。

“满满,进来。”万寒像一脚踏上黄泉路的生鬼,嗓音凄厉而眷恋,舍不得死。

“我挨了板子,暂时起不了身,待行动便宜了再带你去见舅兄。”见我杵在帐前不动,他气若游丝地解释。

“我识得路。”我撩开帐子上了脚踏,万寒被摆在里侧,盖着绵软轻盈的锦被,“你明知我不会信你,何苦做戏?”

他们父子因何站了对立面,有待验证。

“果然瞒不过我家夫人。”万寒认得倒快,夸起我来毫不吝啬,不过他说是做戏给宫里那位看的。

昨夜他重伤起烧,太医院来了三位老太医,天明才进宫复命。

“那你不该到这儿,”我掀了被子查看伤势,对他的不着寸缕视而不见,“这几日会反复起烧,在外院活命几率大。”

我在军中长大,这种皮肉伤委实算不得什么,随便几军棍下去就重过这板子打出的伤,但万寒并非军士。

他是三哥说的白斩鸡,太弱。

“舅兄进了御林军,你见不到。”万寒看似用尽了力气,眼皮也撑不住垂了下去,“满满,待为夫好全了再给你看个够,屋里有点冷……”

我面上一红,五指跟着一松,锦被滑落,砸得万寒一声闷哼。

从背到臀,肿到外皮水光潋滟几近透明,有几处皮开肉绽渗着血丝,上了药都盖不住伤口的狰狞。

老狐狸尚未年迈嘛。

可为何做这场戏?进宫述职都能安全回来,还有必要再来一场戏?

“你们惯着我不让生人靠近,用这由头把清风苑肃清,就是为了今日?你在预州不是查案吗?究竟还干了什么?”

我心里很慌,这种隔绝一切消息被蒙在鼓里的感觉令人不安,怕这对父子做的局坑到父兄,盯着他的眼神不自觉地犀利。

“满满……我累了。”

话音一落,万寒睡了。或是,晕了。

婆婆亲自来送药,交代如何煎煮送服后,望了我一眼就红着眼眶走了。那眼里的情绪太复杂太陌生,我当时并未读懂。

屋里有语剑画鞘伺候,院里的便是音戈乐戈和房妈妈操持,清风苑多了个伤患,非但未增派人手,反倒连平时送东西的管家小厮都不来了。

院门一关,竟比从前更清净。

万寒一日有四餐,语剑跑了四趟大厨房后,翌日清早只领到滋补食材,不知是不是得知他粒米未进,停了这份关爱。

万家可真放心,把这么个半死不活的人交到我手里,不怕我弄死他?

不过,他再昏睡下去就用不着我动手了。

“小姐,姑爷还烧着。”画鞘调好外敷的膏药,将碗搁在床头的楠木箱柜上,“真不喂药么?”

他如今是只翻不了身的龟,又叫不醒,如何喂药?

“既会送至我手里,便没指望我尽心。”我叫来热水,掀了被给万寒清理伤口,两个丫头早早背过身放下了帐子。

我们将军府的丫头素来不伺候男主子,男女大防比公候世家还讲究。

清理与换药,倒真只能我这妻子动手。

一日需换三次,我已驾轻就熟。许是太医的特调金疮药药效极佳,伤口已结痂。

“小姐,他……他若是……若是……咱们如何逃得出相府?”语剑颤着嗓音在帐外问我。

“你胡说什么?姑爷还出着气呢……”画鞘也失了一贯的冷静。

这是真怕人死我手里了。

“祸害遗千年,大哥说他是走一步算五步的人,定然有后招,一时半会儿死不了。”我凝着他那因热爬上红晕的脸,不信一次家法就让这人成为废棋。

在伤口敷好黑褐色膏药,盖上干净透气的棉纱,我拉开了帐子让浓郁的药味散些出去。

画鞘伺候我将手上的药渍清洗了,擦了茉莉香的凝脂。

后招便跟着来了。

丞相领着姜太医来复诊,脸色、脉象、伤口细细检查,见万寒持续低烧不退,又无法吃药,满面担忧地让人蛮灌。

读书人比不得成日操练的军士,再不退烧,真会扛不过去。

我听着无动于衷,坐在窗边自斟自饮,将一壶碧螺春牛饮见底。

灌药的是两个医徒,唯恐轻了重了顾忌颇多,一碗汤药勉强能咽下去一口。丞相那张老脸跟上次被爹拦在街口臭骂时一样,又气又急,泛黄的双目瞪得老圆。

“孽子狗胆包天,咎由自取!”他丢下一句话顾不得礼数摔门而去,太医几人不好在后院久留,也无奈地一句两叹讨论着走了。

丫头们进来更换枕被,新煎的汤药又送了进来,我愣愣地坐着出神。

万家要我这媳妇究竟有何目的?只是为了拿捏我爹吗?可万寒的悉心讨好,公婆的视若无睹……他们唱的是哪出戏?

不会这么简单。

我又一次迫切地想出去找大哥。

不知我呆了多久,帐内隐约响起了铃铛声,很轻,但那样的清脆悦耳很真实。

我举步靠近,对上了万寒清澈明朗的双目。

他哪里还有半点迷糊的病态?

劳夫人递一下药碗。”他双肘撑起上半身,额间青筋暴起,细密汗珠汇聚成滴,顺着脸颊缓缓滚落,没入衣领。

“什么声音?”

我止步不前,此刻的万寒依旧憔悴苍白,可这分冷静严肃与压抑深沉令他浑身泛着一丝莫名危险。

“满满别怕,是来客人了。”

万寒想用眼神示意我上前帮忙,见使唤不动便再坚持不住,干脆泄了臂上的力气再度趴了下去,“挪开墙角的书架,机栝在地上,去开吧,密道狭小,别让人闷久了……”

我震惊不已。

在他的院子住了数月,竟从未发现有个直通府外的密道。

(5)

在外间枯坐了一个时辰,炉子上温着的汤药直冒热气,我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扇,音戈与房妈妈在院子里备午食的菜,里屋那似有若无的密谋声时不时钻入我耳中。

密谋,说的便是万寒与那两位陌生访客。

我越发瞧不上自己,被他三两句就打发来守门把风。

轨道发出轻微滑动声,在刷了豆油后果然润滑许多,密道开口的石板被推上了。

我将药汁滤入碗中,绕进里屋掀帐而入。

床上那人沉着双目趴在我的大布枕上,剑眉微蹙,神色肃穆。他唇色泛白,面颊殷红,显然低热犹存。

我心头一顿,闪过一丝怜悯。

明明发热昏睡到难以唤醒,却能因细微的铃铛声强迫自己进入警戒状态长达一个时辰,他到底有多强的精神力与意志力?

爹说对自己狠的人最可怕,纵使这人是我名义上的夫君,我也怕他。

“吃药吧。”我压下杂乱的思绪,出声唤他。

万寒睁了眼,薄唇上扬,恢复他在我面前的柔情姿态。

“撑不住了,满满喂我吧。”他语调婉转,嗓音轻软,听上去比我更有女儿家的娇柔。

我没把碗扣他脸上,当真是仁慈。

“方才已让人带话给舅兄,入了夜就能见你心心念念的大哥……”他抛出了诚意。

我斜眼扫过那个书架,踌躇只一瞬便跨步上床,不尝汤药热度,舀起一勺就塞了过去,烫得万寒往后一缩,扯到了伤口。

我见他痛得冷汗直冒,才稍稍顺了心,胡乱吹几下再递汤匙。

“你在预州杀了谁?”先前只听了一句‘先斩后奏’便被他打发去了外间。

自爹离京起,我脑子里就疑虑万千,乱麻似的思绪如何都理不清,这几日更因万寒的言行更是一团糟。

我素来不够聪慧敏锐,望他能守约,不伤我父兄分毫。

“是贪墨案的主犯,你放心,此案与岳父搭不上边。好好喂药,京中事舅兄知情,满满稍后可向他求证。”他像是只被捞上岸的鱼,这会儿连蹦跶的力气都耗尽,瞌上双目有气无力地给我解疑。

我没想弄死他,暂留了猜疑没再逼问,一勺接一勺地喂他,片刻就见了碗底。

“午饭可要备你的份?”在万府里饿死他们家大爷,会惹来大麻烦,我得做做表面功夫问一句。

万寒趴下去没再抬脸,眼皮都不睁一下,唇角隐隐闪过一丝笑,再看时又是薄唇微抿,一副虚弱疲惫之状。

“不吃饱哪有力气养伤?”我恍惚间,不知他何时撑起身朝外挪了一寸,“感恩夫人心中惦念,不忍看我饥苦,事出突然来不及告知你,吓坏了吧?”

那副惺惺作态真是呕死人。

我默然而望,决心不搭理他。

“满满,帮我一把。今日起你睡里侧,为夫在外守护,让你安心休息。”他那双黑亮的眼珠在苍白病容衬托下格外闪亮。

有种诡异的突兀,不怀好意。

我自认脾气不差,尚有教养,但这人屡屡挑战我的底线。

“我若想从密道离开,你这副半残之躯便是躺在书架前也拦不住。”我单手扣住他的上臂,猛地往身前一扯,已将他拖了过来,贴着床沿。

与万家人打交道果然累极,说的话没有一句是字面上的意思。

万寒的面目有些扭曲,许是痛得狠了,半天出不了声,手臂无力垂在我脚边。

“满满……”

一会儿夫人,一会儿乳名,有何必要非要这副虚假做派?我与他就算无仇也比陌生人熟不了多少。

“这两日累着了吧,上来睡一觉。”见我不应,他拽住了我的裙角,轻轻扯了扯。

“我有满腹疑问,你若有力气说话,不防逐一解答。”满屋子药味,帐中更为浓郁,如何能睡得着?

明知万家憋着坏招,我这脑子分析不出什么有效线索,又急又悔,哪顾得上休息?

故而他因伤昏睡期间,我仅稍稍合过几眼。

“我所言,你可信?”他面色从容抛出一问。

我果断摇头。

你爹联合几个老奸巨猾的文官,把我爹这些誓死守卫家国的武臣打压贬低,这都是多少个年头的宿敌了,谈信任不可笑?

“待你信我之时,再知无不言。”万寒掐了话头,闭目眼神。

见他一副云淡风轻的泰然自若,我逼迫自己静下心坐等大哥的到来。不再为难自己苦思冥想朝堂上的阴谋阳谋。

这一日过得太慢。

万寒的三餐是几碗滋补羹汤,外加几次汤药下肚,屋里刚掌了灯他便面露窘色。

“这是怎么了?晌午已退了热,方才又给你换过外敷药,伤口恢复得很好,怎会痛得一脸狰狞?军中儿郎可不敢这般娇气。”

我打量他涨成猪肝色的俊脸,调侃着打发煎熬的等待期。

大哥还没来。

“有劳夫人叫个人进来。”万寒无奈一笑,仍旧没说一句重话。

“我的丫头都是要寻好人家嫁过去为妻的,不会给她们姑爷做妾,你要她们伺候?”我们将军府可不认这些墨守成规的陋习。

“让人去前院传个小厮过来。”万寒修养极好,笑盈盈地望着我,给人一种含情脉脉的错觉。

“这是后院,是我的屋子,你爹带着太医乱闯媳妇闺房已是不成体统,你还想传小厮进来?”若不是怕无故背了人命官司,我岂会放他们进来?

“为夫总算明白满满的柔情小意。”他饶有兴致地招手示意我过去,“你我本是夫妻,倒是我狭隘多思了……”

“你……”

我面红耳赤瞪着床上那人,是如何做到一本正经胡言乱语的?

好在他不过有张利嘴,面皮倒没多厚,自己撑着身子下床进了沐浴更衣的耳房,没唤我扶他一把。

大哥便是此时来的。

我已有月余未见家人,揪着大哥袖子就是一通问询,从爹和丞相较量,至父兄出京再问到了他为何去了御林军。

大哥脾性最佳,他知我心慌不安,没有掩藏地逐一解惑,许是怕今后再见不易,事无巨细将一些暗中安排也告知。

这些安排牵扯到了相府。

“你说的太多了。”

万寒不知何时立在我们身后,冷不丁地出口惊到了我。

将大哥从密道放出来后,我忽略了这屋里尚存了个政敌之子,被他听了个全。

“满满不必担心,他可信。”大哥神色自若地抚着我的发顶,视线从痛出一身汗的万寒身上扫过,在胯部停留一个呼吸,“未伤根本吧?”

“大哥说笑,娇妻才入门,岂敢伤身?”万寒的眼皮跳了跳,挺直背脊迈步而来,只那步履透着辛酸。

又装,痛死活该。

“万相不缺儿孙,一个不慎打废了你也在常理之中,这招太过风险。”大哥语气如常,不急不缓,我却听出了他的不快。

看来万府憋的招瞒不过大哥。

“进宫述职时赵嫔小产引开了圣上,时机难得便让她多拖了会儿,圣上早已得知大半的查案过程,便留了奏章打发我出了宫。”

“你没出宫门那边就动了手吧?”

“是,原本的计策是刺杀案犯,部署上比不得这计的光明正大,也易被截胡。岳父在预州收养敌军遗孤之事已经暴露,案犯只能死在押解途中。”

“你先斩后奏惹得龙颜大怒,万相虽已自请卸甲归田,可太子党不会轻易放过,怕仍是要逼万相交你出去。”

“无妨,太医笃定我已半死不活,大不了万府再办场丧事,我带满满找岳父去……”

我越听越糊涂,脑子打了结般,转不过来,也理不清。

万寒斩的是皇后的亲兄,太子的亲舅,而爹似有把柄落在那人手中,当初太子党派推了万寒做钦差大臣去查案,必然与两家为多年政敌有关……

“大哥……他是丞相之子……”我呐呐地出声,脑中闪过一丝光影,快得抓不住。

“满满,伯崇是你夫君,父亲离京前是安心将你留在他身边的。”大哥一句话犹如醍醐灌顶,让我了悟。

是啊,爹何时丢下过我?

哪怕是要面临凶险恶战,他也会将我护在眼皮底下的。

“你们……”要造反?

我不敢轻易问出口,这是诛九族的词。可爹虽表面是个中立派,万相却是太子一党,如今合起来斩了太子一臂?

这究竟是要做什么?

“今日我还有晚值,宫中与兵部的消息会让翟侍郎传递给你。”大哥交代完,放柔了眸光对着我,“父亲与我,原想娇养着我家满满,让你做个欢喜无忧的小姑娘,但满满聪慧过人,与其瞒不住倒不如让你知晓,好过胡乱猜测吓坏自己。哥哥有要事在身,满满要吃好睡好等着尘埃落地,到时我们一家再团聚。”

我只觉眼眶泛酸,大哥在眼中逐渐模糊,而后随着热泪滚落,我已瞧不见大哥的脸,便紧拽着他的袖子不放。

“满满不是说给父亲哥哥们做了鞋袜冬衣?此番我带回去遣人送过去,你二哥三哥最是费鞋,指定已巴巴地等着了。”

“时候不早,大哥先去忙吧。”万寒伸手扣住我的肩,像是怕我推他便故作虚弱半靠了过来,“剩下的疑问,不如交给我?”

话音未落,他还送了大哥一个白眼,似是怪罪大哥对我说了太多,令我一时难以接受。

我目送大哥进了密道后,愣愣地望着书架出神,思绪迁回丞相与爹第一次政见不同时,好像是某个将军提到敌国外戚当权之事……

那时的万家就已向着皇后与太子。

“我买了各地上等锦缎布匹快马加鞭送回家来,为何没有我的衣裳鞋袜?哪怕是一个荷包扇套也行,满满太过偏心了……”

说要为我解疑的人,趁我晃神将脸埋进我的脖子,竟满腹委屈般抱怨起了衣物?

“万寒,大哥说你可信,爹也放心留我在万府,你们何时达成了共识?我确实太傻……”

“你很聪明,只是满心满眼都是家人,难免错漏一些线索。满满,我们两家素来交恶,可你仔细想想,有哪次出过人命?岳父与舅兄们将你保护得很好,因为有些智慧,只能在经历过后才能累积。他们舍不得让你承受那些暗地里的污浊与血腥,我亦是。”

(6)

与大哥的见面,算正式揭开了先前蒙在我头上的保护层,然而诸多细节仍不得而知。

大哥有心告知我,被万寒堵了一句后,选择性避开了重点,例如他们的谋划是什么,过程的风险有哪些,事败的后果会如何?

我对万寒也并未因此全然敞开心扉。

“我爹性情豪迈,神经粗犷,若说赐婚一事是你们的筹划,我爹只是配合着演出了一场惊世骇俗的哭嫁迷惑世人,我不信。我二哥三哥也没多机灵……”

那日爹和哥哥们的醉酒闹婚礼,我看不出作假的成分。

“你小看了岳父。”

万寒像是料定我有此猜疑,徐徐道来:“你那两个哥哥在离京前的确不知情,至于岳父,哭你出嫁有八成真情实感,我原本就不是他属意的佳婿人选……万季两家的共谋则是父亲与大舅兄思量而定,其后多了我和岳父知情,赐婚后被迫让母亲悉知,如今更是瞒不了几个局中人了。”

我震惊了。

敢情我们家做主的是大哥,如此大逆不道的事也敢越了爹和丞相勾结——

哦,是合作。

“你们当真要……”我突然不敢问出口,小心脏砰砰直跳,“哥哥们一直不肯娶妻,说季家的儿郎一心扑在战场上,家国不安,是否有命归家都难说,不该徒留妻儿孤苦在世。”

其实爹不续弦也是可以纳妾的,但他和哥哥们一样坚持不肯再留子嗣,是怕这违逆之举一旦败落会被抄家灭族吧。

那我呢?

要将我排除在此举之外,何等困难?

“满满也认为不妥吧。成功与否不能全靠命数,只要算无遗策尽心竭力,天时地利人和的前提下,何事不成?再则,圣上昏庸无能太子淫乱残暴,非明君之选,我们所谋是为天下为百姓,夫人尽可放心。总而言之,娶妻生子并不妨碍大计,舅兄们应当学我。”

我很难认同这番说辞,但心底却是坚定季家为正道忠将,一直希望为国征战的哥哥们能先留血脉。

凭爹的能力,哪怕事败,想保住一两个子孙不算太难。

“与你年岁相当的世家子弟,没有三五个孩子的也早儿女双全,你不是相府耻辱么?”

我没好气地驳了一句,他这是忘了自己的风评,万相半白的头发是被他气出来的吧。

“谁让我长你八岁,要耐着性子等你长大,还要在岳父选婿时踊跃捣乱,回头还无人领情,你说苦不苦?”万寒苍白的脸浮现一丝红晕,目光黏黏糊糊地锁定我。

他从未在我的生活中出现,如何脸皮厚到能将这些话轻易说出口?

“你不信?”他看懂了。

我不够聪慧,却也不傻,自然不信这些轻浮之言。但心头有一丝暖意,他这是想哄我从今夜的沉重中走出来。

我领他的情,掀过话题。

“我可以做什么?”

言归正传,我想正视自己的处境,帮父兄做些力所能及的。

“做好万家的长媳足矣。”

万寒告知我,府中除了他只公婆可以信任。

当时我并不知他这番嘱托有何意义,清风苑明面上与暗地里都守得密不透风,我接触不到外人,何必在意谁可不可信。

可翌日清早,婆婆因‘病危长子’而倒下,我这个长媳被推至风口浪尖,偌大的相府要我独自操持。

“我夫人五岁学管家,八岁就能把将军府打理得井井有条,内外院一应大小事件都能拿主意,又随军征战多地,见多识广,区区一个相府不在话下。”

万寒说这番话意在鼓励,但他那副尾巴翘上天的骄傲当真辣眼睛。

“真要我去?”

“满满去给他们露两手,改改京中传言,让错过好媳妇的太太们捶胸顿足去。”万寒玩世不恭的嘴脸完全脱离了冷面君子形象。

传言,确实不可信。

外人都说季家后院无主,嫌我是丢在男人堆里长大的野丫头,尽管请了先生做表面功夫,也没资格与自幼费心教导的世家小姐相比,撑不起后院,不能娶作长媳。

殊不知,正因家中后院无主,我才迫不得已早早掌家,替娘照顾父兄。

故而我虽学的广而不精,管家与女红却是顶好的。

万寒与大哥私下颇多交往,对我极有信心。

语剑与画鞘被我留在清风苑看守正房,顺便伺候她们姑爷,两个戈的重任在院门,房妈妈照旧管我们几个的三餐。

我带着前院召来的小丫头红胭,去了婆婆的益惠堂,接过对牌钥匙及账簿,忙得昏天暗地。

以至于暂无精力去纠结,为何万府会是父兄安排我的首要选择。

(7)

打理家宅内务不难,凡事有例可循,不过是换个人吩咐下去。尽管相府人多口杂,可我是婆婆推上来的,当面阴阳怪气的倒少见。

每日晨起,我依旧先打套拳法强身,再沐浴更衣用过早饭才去益惠堂理事。

婆婆会在我发完对牌打发各处管事后将我叫去房中,屏退丫鬟婆子,细细询问她宝贝儿子的伤势、胃口、心情。

当然,万家什么牛鬼蛇神都不缺,每日总有几个在我跟前轮番上阵。

因外头传言中,我夫君是只吊着一口气的,婆婆忧思伤心过度也下不了床,故而长房的一应帖子全退了回去。

今日是月中对账,耽误了不少功夫,午饭在婆婆院里匆忙扒了几口,忙完回到清风苑时已过了饭点。

“母亲没留你用晚饭?”万寒穿着天青色交领长袍,面色养得红润,一屁股坐在我身旁也没吭一声。

看来不疼了。

“我自有丫头备了饭菜侯着,何须在别处蹭吃?哪有我自个儿院里自在。”我啃着八宝鸭回他,委实不愿与婆婆多相处。

都说她也是个知情的,许是太过谨慎防备,我半点没瞧出来。

明里暗里对我从没一个笑脸。

“今日可有哪个不长眼的闹到你那儿?”万寒被憋得要疯,每日就揪着我讲些他以为的趣事慰藉内心。

我亦是通过他‘认识’万家人。

“三房有两位姨太太求了来,说京中不知为何物价涨得厉害,月银份例不够花,胭脂水粉都用不起了,有损相府脸面,让公中调整一下姨太太的额度。”

这不算个趣事。

三老爷文武不搭,每日要斗鸡遛鸟赌个马,还宝刀不老逛花楼茶馆,一个月的开销是万府榜首。

他房里养的八位姨太太孩子生的不多,花销却十分可观,在我管家前还有同公中先赊了下个月份例的。

“三房太过乌烟瘴气,姨太太们也不嫌老脸的褶子卡了粉。祖母最是偏那房,多少私产给三叔败光。”

我斜眼扫了扫,继续吃饭。

“京中的确物价上涨,但姨太太们的钱却是进了跑腿小厮们的腰包。”万寒神色一凛,目光微沉。

看来密道又来过人了。

“二房来了亲戚,一家四口从坦县上的京,今日刚到。你二婶说他们那儿太挤招待不了,想在大房暂借个院子。”

“二婶哪来坦县的亲戚?又是不知远到几服外的远亲来打秋风吧?好意思往大房塞,不过欺负你新媳妇面皮薄推拒不了。”

我见他嘲讽的嘴脸近乎扭曲,不由得一乐,“可惜当时我正对账,将二房超出份额的明细念给了她听,没念完人已不见踪影。”

“夫人英明!二房比三房市侩,二婶更是抠到极致,她自己仅出一个嫡女,最怕公中找她追债了。”

这我能理解。

若万寒到处拈花惹草欠风流债,他的庶子女们又挥霍无度讲奢侈,要我用私产去填这些窟窿也是做梦。

我大概会赏些拳脚让他们长记性。

“你六弟瞧上了礼部尚书的孙女,今日到益惠堂闹着见你母亲,说要娶妻。”我喝了一碗山珍汤,搁了碗筷,“我回来前还在闹。”

也不知是从何处目睹了那姑娘芳容,比我还小一岁的人急着要娶妻。

万家果真多奇葩,爹那些谩骂鄙夷也不全是诋毁。

万寒似被这消息怔住,沉默了片刻。

不过他嘴里从没好话,我怕挺多了如他那般刻薄,起身让语剑和画鞘伺候着我去梢间沐浴解乏。

半个时辰后,我已绞干了发准备歇下。

“老六肖爹,同三叔一样是个草包。柳尚书府中未婚的只一个五岁孙女,怕是瞧上那和离归家的了,真嫌家里不够热闹。”

万寒早已褪了衣裳钻了被窝,正侧躺在床沿等我,手指拨着南瓜灯罩,有一下没一下的转着。

倒有了闲情逸致谈论此事。

“今夜有人来么?我大哥可有让人带口信?”我无心再谈他万家琐事,睡前总得听几句父兄的消息才安心。

万寒眉梢一挑,敛了笑意,莫名严肃。

“你作什么这般不阴不阳的?我将军府只剩大哥独自一人,只老管家操持所有事务,他已年迈,平常就耳背健忘,必定会疏忽了大哥的吃穿用度。近在咫尺的距离,我半点心用不上,困在这替你们管着这不着调的一大家子……”

虽管的是内宅,但见的仆妇管事多了,府外的形势多少听了些,不同于之前的两眼一抹黑,猜也能猜个半对。

我这是又心慌了。

“夫人不必担忧,万季两家在同一条船上。”万寒见我急躁动怒,软了嗓音,“京中动荡在即,近来是有些风声,可不论是舅兄或岳父那边的安排,皆是十拿九稳做好了万全准备。”

此举牵扯过大,绝非儿戏,又是诸多臣子的心血,自然是深思熟虑的。

我明白,可仍不安。

“明日要早起去益惠堂用饭,歇了。”我一步跨过侧躺的万寒翻进了里侧。

虽知万相是父兄信赖的后盾,可我始终认为文臣多奸滑,说是同在一条船上,若事败,却只季家覆灭。

万家定是能不伤根本的,还能通过手段保全我这季家女,否则爹不会让我嫁过来。

“满满,我已留你在清风苑护你数月,你可知为何在这紧要关头又推你出去管家?你心思过重,多思多虑,若闲在屋里愈发急躁焦虑。你可知……万府亦是你的家。”万寒将我连被带人拥在胸前。

他温热的气息贴在我耳旁,连同语气里那些无奈与委屈一同钻入耳中。

是了,我似乎从未将万府当成家,从未将他的父母当成我的父母,更不提其他家人。

我心底也不曾承认他这夫君身份吧。

“满满,我能等你慢慢适应,但从今日便开始接受我们,可好?”

(8)

动荡来得很快,连身在局中的我都觉得太突然,难免恐慌。

皇后的爪牙遍布内宫,在圣上的汤药中动了手脚,香料蜡烛灯油多管齐下,放倒圣上后联络太子逼宫。

九岁在春猎中摔断腿的长皇子,就有了名正言顺的由头,围剿,歼灭。

那几日京中宵禁,公婆与诸多太子党被召进宫,因半路杀出御林军冲散人群,顺势从一商户的小院回到府中。

就藏在了我的房中。

一连三日,家家闭门不出,连万寒都没了消息来源,只能窝在房中苦等。毕竟逼得皇后狗急跳墙已近乎耗尽全力。

至于将太子党连根拔起的重任,只能寄托在武力之上。

我很担心爹和哥哥们。

他们兵分三路上京,要拦截的是太子胞弟肃王集结的几十万人马,恶战在所难免。

“别怕,就快过去了。”万寒搂着我躺在外间的榻上。

被褥很厚实,他的胸膛亦温暖,我心中却止不住地发冷。

“军人的血应该洒在与敌国征战的沙场。”而不是把刀砍向国人。我不懂政治,也不懂权谋,故而为父兄不值。

我季家军的存在是为保家卫国,而非为皇子争储夺位杀同胞。

身后传来叹息,万寒没再吭声。

他如此睿智,应该懂我的伤悲。

“季家军,要散了。”

我突然想明白了爹离京前的眼神,他回望京都时的痛心与决绝,是给季家设好了退路。成事与否,这京城都不会再待了。

那我该如何?

我不愿独自留京,尽管万寒是个不错的丈夫。

“岳父一身伤痛,在家含饴弄孙安享清福是他应得的,没有律法规定一个将领,必须征战到暮年。”

我胸口闷闷的,他的话让我更加肯定方才的设想。是没有律法规定,但律法怎懂军人的向往与荣耀?

爹常说,老死在病床是最窝囊的,但凡留有一丝力气,他也想握刀守在边疆的领土上。

可当他得知要被迫挥军而上面对同胞时,那些向往的光辉都将黯淡。

“那些被召进宫的人会怎样?”公婆有大哥助力逃过一劫,万家族中可仍有不少在列,府里就去了两个堂弟。

只怕长皇子装跛脚多年,心也跟着瘸了。

“各人有各人的命数。”万寒扳过我的身,迫使我面对他,“满满,在其位谋其政,这是推不掉的身不由己。”

“谁做太子谁继位是皇帝的家事,与我们季家什么相干?”

“孩子话,皇家的任何事都为国事,身为臣子哪能置身事外?我们能做的便是将损失降到最低,也最大化保全自己。”

可季家军保不住了。

我没再接万寒的话,他们都是家国情怀至上的大男子,与我这深闺妇人眼界不同,格局不同。

我担心爹和哥哥们。

日头西移,第三日快要过去,京城终于解禁,尘埃落定。

画鞘跑了趟前院,随后管家带着我公公的朝服过来,他离开前与万寒在梢间说了半刻钟的话。

也就是在这夜,万寒让我换上男装从密道出了府,骑马出了城直奔辽州方向,天亮前才赶到了青县的客栈。

我在客栈里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家人。

爹已换了军装,穿着我新做的冬衣在窗前喝酒,伤了左臂的二哥陪坐在对面,三哥则趴在床上,背部一道从肩至腰的刀伤。

万寒自觉退出房间,留我与父兄话别。

那时我才得知,事成之后,爹秘密见过长皇子一面,主动将兵符上交,表了衷心,季家愿永守辽城不回京。

辽城远在西边,地薄人稀,气候恶劣,仅酷暑寒冬两季。不知长皇子是如何考虑,竟允了我爹做那一城之主。

我没有随爹一起走。

大哥还留在京中善后,我这上了族谱的万家妇不能无故消失,万家还有一个烂摊子等着收拾。

尤其万寒,我不愿回京,对上他那双温软清澈的眼睛,如何都说不出口。

他待我,极好。

半年后,皇帝终于撑不住,传位长皇子。随后,辞官的万相因夫人‘去世’重病在身,‘病弱’长子上奏,要带着父亲扶灵回祖籍。

长途跋涉一月半,我们绕道南边到了西地进了辽城。

“满满,为了不当赘婿,为夫托人在这条街上开了家卖文房四宝的铺子,就在前头。”万寒掀开帘子指着前方,“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,幸而我还有几分才气,偶尔卖几副字画应该能贴补家用……”

我见他这副做派不由得咋舌,离京前他们父子变卖的私产是由我打理的,单是那些足以买下半座城。

哪里就这般穷困潦倒了?

“京城四大才子之首,跑到这穷山恶岭卖字画?你丢得起这脸,我爹还嫌掉价呢。”

这可是我爹的城。

“我新取了个儒雅的号,寒山道长如何?夫人放心,为了卖得起价,我定然会将这身份藏好了。都说遗作才有价值,便是塑造个已经作古的形象也未尝不可啊……”

“你为了点银子让我守寡?别的名家都是什么居士,你为何是道长?”

“就因他人皆是居士,道长才能脱颖而出。守寡一事绝无可能,说好这辈子陪你,夫人不闭眼我绝不断气。不过这一路舟车劳顿多有不便,夫人是否抱怨守活寡之意……”

“万寒你要点脸!”

我夺了他手里的书卷敲在他的腿上,心尖上涌动的是满满的暖流。

这便是我的夫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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